夜風裹挾著汴京城獨有的喧囂與沉靜,穿過坊市間的窄巷,拂過蘇哲略顯僵硬的臉頰。
他正坐在一輛疾馳的馬車裡。
車廂不大,卻很平穩,顯然是高官府邸的專用品。
對麵坐著麵無表情的錢總管,身旁是抖得快要散架的蘇福。
這場景,蘇哲熟。
前世,他被導師一個電話從被窩裡薅起來,趕淩晨三點的飛機去外地會診時,差不多也是這個配置——司機、助手,以及一個寫滿“快點,人要沒了”的緊迫任務單。
唯一的區彆是,那時候他有選擇權,可以理直氣壯地回一句“航班延誤了,去不了”,然後掛掉電話繼續睡。
而現在,他麵對的是物理意義上的“不講道理”。
“官……官人,”蘇福的聲音帶著哭腔,牙齒都在打顫,“我們……我們不會是進了什麼黑店吧?五百貫……那可是五百貫啊!他不會是想……事後把我們滅口,就不用給錢了吧?”
蘇哲眼皮都沒抬,淡淡地道:“格局小了,蘇福。”
“啊?”蘇福一臉懵逼。
“你想想,”蘇哲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靠在車廂壁上,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討論今天晚飯吃什麼,“咱們要真把人治死了,員外郎大人那麼體麵的人,怎麼好意思賴我們這五百貫的喪葬費?肯定得給啊。不僅給,說不定還附贈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再找個風水寶地把我們埋了。一條龍服務,vip待遇,懂嗎?”
蘇福:“……”
錢總管坐在對麵,眼觀鼻,鼻觀心,仿佛一尊石雕,對蘇哲這番驚世駭俗的言論充耳不聞。
但他微微抽動的眼角,還是暴露了他內心的不平靜。
這小子,腦回路果然異於常人。
都火燒眉毛了,還有心情在這裡說笑。
要麼是真有驚天動地的本事,要麼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馬車穿過宵禁的街道,暢通無阻。
偶爾有巡夜的兵丁看到員外郎府的徽記,都遠遠地躬身避讓。
這就是權力。
蘇哲透過車窗的縫隙,看著飛速倒退的街景,心中那份被強迫的憋屈,正一點點轉化為一種冰冷的盤算。
他想起了自己前世的導師,一位外科界泰山北鬥級的人物,曾經在一次高難度的手術前,對一群戰戰兢兢的家屬說過一句話。
“手術室裡,我就是規矩。”
是的,規矩。
當你的專業能力成為對方唯一的救命稻草時,你就有資格製定規矩。
他或許沒有權力讓這輛馬車停下,但他有權力決定手術刀劃下的角度和深度。
想通了這一點,蘇哲的心徹底靜了下來。
臉上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讓錢總管都感到心悸的專注與冷靜。
他不再是那個隻想躺平的鹹魚蘇哲,而是即將走上戰場的,外科醫生蘇哲。
馬車在工部員外郎府邸門前停下。
朱漆大門洞開,燈火通明,將門前照得亮如白晝。
數十名仆役、護衛進進出出,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焦灼與惶恐,整個府邸像一個被捅了的馬蜂窩,嗡嗡作響,卻又透著一股死氣沉沉的絕望。
錢總管率先下車,對蘇哲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態度比之前在小院時恭敬了不少。
蘇哲理了理自己那身半舊不新的長衫,從容不迫地走下馬車。
蘇福則像一隻受驚的鵪鶉,緊緊跟在自家官人身後,拽著他的衣角,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蘇先生,這邊請,我家大人已等候多時。”
穿過前院和回廊,空氣中彌漫的濃重藥味越來越刺鼻。
蘇哲的眉頭微微皺起,這是混合了大量名貴藥材的味道,人參、靈芝、麝香……看來為了吊住那小子的命,員外郎府已經把藥房給搬空了。
可惜,對於腹腔大出血而言,這些玩意兒除了能讓病人的死相顯得更“尊貴”一點外,作用不大。
正廳之內,燈火輝煌。
一位身穿緋色官袍的中年男子正焦躁地來回踱步。
他麵容儒雅,但此刻雙目赤紅,須發微亂,原本屬於上位者的沉穩蕩然無存,隻剩下作為一個父親的痛苦與無助。
正是工部員外郎,王臻。
見到錢總管領著一個年輕人進來,王臻猛地停住腳步,銳利的目光瞬間鎖定了蘇哲。
“你……就是那個會‘縫合’之術的蘇哲?”他的聲音沙啞,充滿了審視與懷疑。
眼前這個年輕人,太年輕了,看起來甚至比他那躺在床上生死不知的兒子大不了幾歲。
而且衣著普通,神態平靜,沒有半點世外高人的風範,反而像個家道中落的潦倒書生。
若不是錢總管信誓旦旦,又有張木匠的案例在前,他幾乎要當場喝令將這個“江湖騙子”亂棍打出。
蘇哲沒有回答,隻是平靜地與他對視。
他知道,現在是建立“專業壁壘”的最佳時機。
他環視了一圈這間擠滿了人的正廳,有焦急的家眷,有名醫打扮的老者,有手足無措的仆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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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太吵,人也太多。”蘇哲開口了,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裡,“這不是談事的地方,更不是救人的地方。”
眾人皆是一愣。
錢總管連忙上前一步,在王臻耳邊低語了幾句,大概是複述了蘇哲在小院裡的“虎狼之詞”。
王臻的臉色變了又變,最後,他深吸一口氣,揮了揮手:“你們,都退下!”
待閒雜人等儘數退出,正廳裡隻剩下王臻、錢總管、蘇哲和他的小跟班蘇福四人。
“蘇先生,”王臻強壓著內心的驚濤駭浪,儘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穩,“現在,可以說了嗎?我兒的傷……你到底有幾成把握?”
蘇哲笑了。
這個問題,他聽過成千上萬遍了。
“王大人,在我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想先讓你明白一件事。”蘇哲豎起一根手指,“從現在開始,到我離開你家府邸為止,關於令郎的病情,一切,都得聽我的。我說東,你不能往西;我讓你打狗,你不能攆雞。你能做到嗎?”
王臻的瞳孔驟然一縮。
狂妄!
何等的狂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