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醫院特護病房內,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實質。
昏黃的燈火下,蘇哲那句“親自去一趟蜀地渝州”,說得斬釘截鐵,擲地有聲。每一個字,都像一顆石子,重重地砸在仁宗皇帝那顆剛剛被巨大信息衝擊得波濤洶湧的心湖裡。
仁宗皇帝靠在床頭,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他那雙因為失血和激動而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蘇哲,眼神複雜到了極點。有期盼,有擔憂,有身為帝王的決斷,更有一位父親失而複得的巨大渴望。
“親自去?”他聲音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聞的顫抖,“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你……你有幾成把握?”
蘇哲聞言,臉上那股子嚴肅勁兒瞬間鬆弛了下來,又變回了那副大家熟悉的、略帶幾分玩世不恭的模樣。他攤了攤手,很是光棍地說道:“回官家的話,把握嘛……大概跟您現在下床跑一圈還能拿個頭彩的概率差不多。”
“胡鬨!”仁宗被他這番話氣得又是一陣咳嗽,但眉宇間的緊張氣氛卻也因此緩和了不少。他瞪了蘇哲一眼,沒好氣地道,“朕跟你說正經的!”
“微臣說的也是正經的啊。”蘇哲一臉無辜,他搬了張凳子在床邊坐下,像個拉家常的朋友多過像個臣子,“官家您想,這事兒都過去十幾年了,人海茫茫,那宮女若雲是死是活都兩說。就算她還活著,改名換姓,嫁作人婦,那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要在偌大一個渝州府,找一個十幾年前的宮女,這不跟大海撈針一樣嘛?這活兒,沒把握才是正常的,要是我拍著胸脯跟您說有十成把握,那您就該擔心我是不是被那馮遠、杜威之流給收買了,專門來哄您開心的。”
一番歪理,偏偏又說得入情入理。
仁宗皇帝被他堵得沒話說,隻能無奈地搖了搖頭,長歎一聲:“你啊你……就是道理多。”
他的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悠遠而悲傷:“可是,蘇卿,哪怕隻有一絲希望,朕也想去試一試……那是朕的骨肉啊!”
一個“朕”字,包含了帝王的威嚴;一個“我”字潛台詞),卻道儘了父親的心酸。
蘇哲臉上的笑容收斂了起來,他鄭重地點了點頭:“臣明白。所以這趟渾水,臣非蹚不可。不光是為了官家您,也是為了我自己。您想想,這背後藏著的人,連偷換皇子的事都乾得出來,還有什麼是他們不敢的?現在他們已經把我當成了眼中釘,吏部那位馮侍郎和刑部那位杜尚書,不過是扔出來惡心我的兩塊小石子。我不把這幕後的大黑手揪出來,我這武安侯府,怕是連安穩覺都睡不成了。”
他這話說得實在,一半是君臣大義,一半是自保私心,聽在仁宗耳朵裡,反而更覺可信。
“你……需要什麼?”仁宗沉默了片刻,終於下定了決心。
“人,錢,還有方便。”蘇哲毫不客氣,伸出三根手指,“人嘛,我自己府上的護衛就夠用了,薛六、鐵牛他們都是跟過我的老兵,信得過。錢嘛……嘿嘿,這個微臣自己想辦法,保證不花朝廷一文錢,畢竟我這個侯爺,彆的沒有,就是會掙錢。”
他這副財迷的樣子,讓仁宗又好氣又好笑。
“至於方便……”蘇哲的神色再次嚴肅起來,“臣需要一道密旨。此去渝州,路途遙遠,山高水長,沿途州府的兵馬、驛站,臣希望能有便宜行事的權力。萬一……我是說萬一,臣真的找到了證據,或者找到了那個人,回京的路上,恐怕不會太平。我得有點防身的家夥事兒。”
仁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緩緩點頭:“準了。”
他掙紮著從枕下摸索了片刻,取出一卷用明黃色絲綢包裹的卷軸和一方小巧的玉印,遞給蘇哲。
“這是朕的私印和查案的密旨,憑此印和密旨,沿途州府,三品以下官員,皆可先斬後奏;地方駐軍,亦可臨時調動三千人以下。夠不夠?”
他故作輕鬆地掂了掂手裡的東西,笑道:“夠了夠了,再多我怕我一個激動,把渝州知府給就地免了,自己乾兩天過過癮。官家您放心,臣此去一定低調行事,偷偷地進村,打槍的不要。保證不給您捅婁子。”
“油嘴滑舌。”仁宗罵了一句,眼中的疲憊之色卻更重了,他揮了揮手,“去吧。萬事……小心。朕在京城,等你回來。”
“臣,遵旨。”
蘇哲躬身一拜,將密旨和私印小心翼翼地貼身藏好,轉身退出了病房。
當房門被輕輕關上的那一刻,他臉上的所有輕鬆與戲謔瞬間褪去,隻剩下一片冰冷的沉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