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了,常三爺才打著長長的哈欠,慢悠悠從床上爬起來。他連臉都懶得抹一把,隨意套上長衫,拎起他那寶貝鳥籠,就這麼晃晃悠悠地出了門。
這一路上,熟人不斷。碰著個麵熟的,便停下腳步打千問好,閒扯上幾句。短短不到二裡地的路程,竟能磨蹭掉半個時辰。
待他晃到常去的茶館門口,那眼尖的夥計早已滿臉堆笑地迎了上來:“喲,常三爺!您來啦!”
夥計麻利地伸出手,“這鳥籠子交給我就成,給您掛得妥妥的!老位置給您留著呢,這邊請。”他一邊說著,一邊弓著腰在前引路。
夥計小心翼翼地拎著鳥籠,一路賠著笑,將他引到靠窗的老位子上。剛伺候著坐定,夥計便熟稔地探身問道:“常三爺,今兒個還是老規矩?”
常三爺從鼻子裡“嗯”了一聲,端著架子落了座。夥計得了回應,連忙小跑到櫃台前,輕輕拍了拍伏在台麵上的人:“掌櫃的,醒醒!常三爺來了,您看這茶……”
被拍醒的宋少軒猛地睜開眼,茫然四顧。眼前是古舊的櫃台、穿著短打的夥計、拎著鳥籠的旗人。周遭的一切都透著陌生又陳舊的質感。他腦子嗡的一聲,一片混沌:“這是拍電影?這布景也太逼真了,是拍《龍門客棧》續集?
突然劇烈的頭痛襲來,記憶碎片瞬間湧入腦海。昨夜民宿那陡峭的過道、失足滑落的失重感、額角重重磕在冰涼石碾子上的劇痛……再有意識時,眼前便是這間掛著“裕豐茶樓”斑駁木匾的老鋪子。
他記得自己當時隻想找個人問路。“有人嗎?”宋少軒抱著試一試的心態推開門,腐朽的門軸發出垂死般的呻吟。哪裡能料到,這一推,竟將命運徹底推離了軌道。
此刻,紛亂的信息終於在他腦中沉澱下來,拚湊出一個荒誕卻無法否認的事實:他穿越了了,穿越到了整整一百多年前!老佛爺才剛走,天下暗流湧動,難怪腦後還拖著這條礙事的辮子!
這家茶館,六扇門麵,占地約莫百來平,原是他這具身體祖上傳下的產業。他父親剛過世不久,臨終前最放不下的,便是叮囑兒子守住這份祖業,將“裕豐茶樓”好好經營下去。
宋少軒嘴裡碎碎念著:“這該死的穿越!糟心的年代,還有這半死不活的茶館。我怎麼活得下去?何況店裡儘是些喝茶掛賬的主!”
“滴滴滴——”一陣聲響在耳邊響起,宋少軒詫異四顧,卻沒找到聲音的來源。隻是眨眼間,眼前似乎閃過些熟悉的畫麵。
他試著閉上眼,竟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一幕——那是熟悉的直播間,裡麵滿是彈幕疑問:
“握草,這次投入挺大啊!之前還是民宿,現在整到茶樓來了,這地方古色古香的,有點意思。”
“沒什麼意思,跟咱們那兒古鎮搞噱頭一樣,都是假扮的,自欺欺人的玩意兒。”
“看著還行啊,比以前探店強多了,支持一下。”
一個禮花特效炸開,收入欄跳動了一下,赫然有了進賬。宋少軒好不容易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睜開眼時,隻見夥計正一臉忐忑地盯著自己:“掌櫃的,您也覺著為難?要不今兒就算了?下回再找常三爺說道說道?”
宋少軒一把拽住要退縮的夥計胳膊:“彆介!該多少是多少!”他壓著嗓子,“咱這是小本買賣!都這麼下去,喝西北風啊?個個都來白吃白喝,我乾脆開善堂施粥得了!”
他可沒有原主那份瞻前顧後的窩囊氣。開門做生意,老主顧偶爾忘帶錢,掛個一兩回賬情有可原。可眼前這位,賬單一掛就是三四年!這哪是喝茶,分明是吃白食來了!宋少軒心裡門兒清,這種人,慣不得!
再說了,現在不是正直播著嗎?總得搞點噱頭。正好閒來無事,不如就給他鬨一鬨。宋少軒整了整衣襟,徑直走到常三爺桌旁,毫不客氣地挨著他坐了下來。
無視對方驚愕瞪圓的眼睛,宋少軒湊近了,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三爺,坐穩了,彆張著大嘴巴什麼似的。咱這茶樓的賬,該清清了吧?”
常三爺眉頭擰成了疙瘩,猛地一拍桌子,嗓門拔高了八度:“混賬!哪有你這樣催賬的?城裡哪家體麵茶館不是掛賬?到了時候自然結清!怎麼?你爹剛蹬腿兒,你小子就連規矩都不懂了?”
他越說越氣,仿佛自個受了天大的侮辱,霍地站起身,指著宋少軒鼻子厲聲嗬斥:“你爹生前沒教過你規矩?有頭有臉的旗人老爺出來,去哪一家不是掛賬的。小兔崽子,我看你是皮癢了,誠心找茬是吧!”
宋少軒嘴角一咧,非但不惱,反倒露出一絲玩味的笑。好家夥,跟我來這套?行啊!撒潑打滾誰不會?一年到頭少說也得見個十回八回,早就看會了。
隻見他身子一矮,順勢就滑坐到地上,拍著大腿,扯開嗓子就嚎了起來,那聲調抑揚頓挫,響徹茶館:“哎喲喂——我苦命的爹啊,您老怎麼走得那麼早哇。您快睜開眼瞧瞧吧,您兒子讓人欺負慘啦。”
他猛地一指僵在當場的常三爺,哭腔裡帶著尖銳的諷刺:“這位爺啊,堂堂大清奉恩將軍兒子的三姨太的庶子。好大的官啊,欠了咱整整四年的茶錢哪。愣說我不懂規矩哇,各位老少爺們兒跟我說說,這是幾品的大員哪?他要是老這麼吃喝,這是要逼死我這小本買賣人哪——這日子可叫我怎麼活喲。”
在這四九城裡,窮途末路的旗人固然是街頭的滾刀肉。可但凡家裡還剩點底子、要點臉麵的,最忌諱的就是當眾出醜。宋少軒剛才那番哭嚎,便是存了心要撕下常三爺這層遮羞布。
他這一嗓子,引得茶館之中哄堂大笑。大清入關幾百年,那些沒落旗丁的苦楚,在座誰人不知?靠著那點微薄錢糧,早就糊不了口了。如今還能在茶館裡消磨時光的旗人,多半是家裡尚有餘財,或是有份正經差事的。
在座的都是場麵上的人,彼此根底多少清楚。一聽宋少軒點破了常三爺,“奉恩將軍兒子的三姨太所生庶子”的頭銜,再想想他那拖欠四年的茶資,如何能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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