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的事是了了，可京城裡的事兒沒個完，天下的事更是沒完沒了。單說這京城裡頭一樁：孫老四沒了。金玉林足足等了三天，探實了消息，這才放下心來。
自此，他便頂了孫老四的缺，成了這一片放印子錢的頭一號人物。因他帶著大夥兒賺得著銀子，手底下的人也樂意跟他，倒是一片服帖。
隻不過，金玉林這人卻不願沾染街麵上的那些是非。這一日，南城的“活閻王”王國煌竟找上門來，撂下話：“大路朝天，各走一邊。這條街麵，從今起歸我收了。你還放你的債，咱們河水不犯井水。”
兩人吃完了茶，把事說定。王國煌起身走到宋少軒麵前，一抱拳：“我知道掌櫃的門路廣，又是五城巡捕司裡掛名的人。麵子，我今天給了。往後有人來吃茶敢耍橫的，我管；有人來尋釁找事的，我也管。今後您多照應，我王國煌也絕忘不了您。”
這番話倒是挑不出毛病。何況，這街麵上的混混兒今天死一個、明天冒一雙，橫豎不斷根。有個肯講道理的，總比那不講理的強。宋少軒也就沒再多言。
除了這檔子事，城裡還另有一出。宋少軒退了租，那空出來的鋪麵，傅五爺自然不肯讓它閒著。隔天就喚了牙行來，掛出招租的牌子。
不過幾日，果然有人來問。前前後後也就兩撥人：頭一個叫張廣，本想開綢緞莊，可論起本錢，卻是最淺的；第二個是正經晉商，打算開當鋪。
兩夥人來回盤算半天，都沒談攏。都嫌租金太高，地方又大，重新修繕還得費一大筆錢。
這可把傅五爺給氣著了。在他眼裡，這地段這般好，做什麼營生不是躺著賺錢？當下他一擺手：“得了，彆租了！爺自己來！”
沒過多久，那間鋪麵便動工修繕起來。傅五爺這回是要自己下場，開一家商鋪。他所圖不小，一出手，就是要做洋貨買賣。
這商行預備主營洋煙、洋酒，還兼售火柴、煤油一類貨色。傅五爺自恃與洋人有些交情，隻覺得這洋貨生意一本萬利，再沒有比這更妥當的營生了。
豈料，自他動手修繕鋪麵起，就叫人給盯上了。還不止一路人馬，竟是好幾家，都暗暗瞅準了他。
這兩件不過是京裡的小風波，最後那一樁，才是真正驚天動地的大事。作為最後一位“紅頂商人”、旗人眼中的“掘墓人”，他所提出的川省鐵路抵押貸款方案，竟真被通過了。
人稱他“掘墓人”，不是沒有緣由。朝廷的根基，他已搖動了三回：頭一回，是使手段扳倒江南胡家，取而代之，硬生生打破了紡織行當國人與洋人互相角力的局麵；第二回，是促成東南互保，朝廷的威權自此一落千丈，竟淪為蓋章畫押的空架子；如今這第三回，更直接引爆了川省保路風潮。
可這事，真能全怪他麼？說到底，還是那些點頭同意的貴胄們心中隻有私利。隻要於己有利，朝廷會落得何等境地，他們毫不在乎。
幾位王爺如此自信，隻因手中握有兵權。為穩固八旗統治，朝廷仿照四九城，於各地建了十餘處滿城，這便是他們最大的倚仗。兵權在握，天，就翻不了！
但他們哪裡料到：這天，不但翻得動，且已經逼到眼前！世道早變了，乾坤已在暗中顛倒。
想當年太平軍勢如破竹，最令人膽寒的，便是屠儘滿城。至今各地八旗兵想起，仍兩股戰戰，早不複當年悍勇。
他們另一重倚仗，是手中訓練的新軍。北洋的頭目已被罷黜，兵權儘收囊中。放眼四海，又有哪支部隊，能敵得過這支北洋勁旅？
然則此一時、彼一時。今日北方大勢，也已暗流湧動，早非昨日氣象！大帥苦心經營數年，新軍曆經淬煉，確實能征善戰，卻隻認他一人號令！帳下三位大將皆已羽翼豐滿，皆可獨當一麵。
更緊要的是，那坐鎮三省的封疆大吏，竟是大帥早年一手扶植的親信。昔年連他進京走向仕途的盤纏，都還是大帥所贈！此消彼長之間，大帥帳下人才濟濟，兵鋒正盛。
所以消息剛一傳出，林公子便踏進了茶館，特地來向宋少軒辭行。言談之間雖未點透，卻隱含著幾分按捺不住的振奮。
他即將南下。他說，南方正將掀起滔天巨浪，會有一股新的氣象就要席卷華夏，而他，想去助一臂之力，推動波瀾。
中院那間靜室裡，方家良每日都會迎來幾位身著長衫的朋友，一坐便是大半日。他們總是清晨而至，近午方散。而不過一個時辰之後，街頭巷尾便會有新印的報刊傳來，墨香猶未乾。
宋少軒心裡清楚：時代的浪潮，終究是湧到眼前了。這個腐朽的朝廷，已經走到了它的末路。
茶館裡，那群大老爺依舊是滿不在乎的樂天派模樣。瞥見報上登的川省大遊行，他們眼皮都懶得抬，嘴角撇出幾分輕蔑：
“就這點小打小鬨，也配折騰到報刊上？到頭來還不是白搭。城門樓子上多掛幾顆頭顱罷了！”
“就是，蚍蜉撼樹，也不知道收取教訓。”
範五爺素來不喜投資，因而此番風浪並未波及於他。可他身邊好些同窗故舊卻未能幸免，個個都盼著此事能成，好多抬抬股價，好歹挽回些損失。
“菩薩保佑，但願能渡過這一關，否則咱家可就真完了。商鋪、宅院、私藏……全都押給了當鋪錢莊。若是穩不住，我怕是要流落街頭了。”
“貝子爺說笑了，上頭豈能真讓您睡大街？定然會出手相助的。小的不也跟您一樣，全部身家都押上去了？您瞧我這不是還氣定神閒地陪五哥喝茶呢。”
“正是此理，朝廷斷不會不管咱們。車到山前必有路，何必自尋煩惱。”
範五爺也不理會他們絮叨，隻將手一揚：“小宋子，彆愣著，趕緊叫人點菜，那個啥，軟兜肉片、乾炸丸子、糟溜魚片，再訂一隻悶爐烤鴨，酒要楓涇十年陳。咱就在這兒湊合湊合打發了，下午還約了人鬥蛐蛐，耽誤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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