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等宋少軒著手準備,他便收到了一封請柬,邀他翌日前往西單牌樓的“聚賢堂”赴宴,慶賀範五爺順利通過考核。
捏著請柬,宋少軒不由得搖頭失笑:這倒黴孩子。原來宗室子弟並非生來就有爵位,或許祖上唯恐後人耽於安樂、失了進取之心,才定下這考核之製,須經此關,方能授官得封。
範五爺此番過關,自然喜不自勝——可他哪想得到,再有兩三個月,這朝廷便要亡了……
範五爺尚不知自己隻是白忙一場,此番慶典辦得極是隆重。尋常宴請,選個像樣的酒樓已算十分講究;而酒樓地方有限,至多容得三五桌,若想排開十桌以上,則以“堂”為號的飯店不可。既然選在聚賢堂設宴,可見範五爺心中歡喜,是要大操大辦、宴客八方了。
這一日,範五爺特意換上一身旗人傳統服飾,宴席也定規必須用“滿族八大碗”:雪菜炒小豆腐、鹵蝦豆腐蛋、扒豬手、灼田雞、小雞珍蘑粉、年豬燴菜、禦府椿魚、阿瑪尊肉一一呈列。這般做派,自是刻意彰顯身份,在一眾賓客麵前顯擺自己的地位。
此時尚無人知曉朝廷已如風雨中飄搖將傾的大廈、頃刻將覆。賓客紛紛前來道賀,言語間多少帶著攀附與巴結之意。賀禮堆成小山,好話一籮筐一籮筐地遞上來,哄得範五爺眉開眼笑,合不攏嘴。
唯有李丙生心中忐忑,拘謹地坐在側席,與其他幾位身份相仿的伴讀一同,靜候命運發落。他低眉順目,卻難掩眼中那份不安與期待。
所幸範五爺處事還算公道。旁人不過領些賞銀,李丙生卻得了一封引薦信!憑的是王府的關係,薦他往農科中學擔任教員。
李丙生雙手微微發顫,接過那封信。成了!他終於謀得一份正經差事。從此之後,便有穩定的進項,受人尊敬的身份,再也不是依附於人、看人臉色的下人了。
昂首挺胸之間,往日鬱積的悶氣一掃而空。他為自己斟滿美酒,品嘗佳肴,就在這喧鬨宴席之上,靜默地為自己慶賀。慶賀終於熬出頭的這一天。
席間眾人各懷心思,推杯換盞。有買醉縱情的,有湊趣趕熱鬨的,更有不少借機攀附、廣結人緣的。聚賢堂內人聲鼎沸,酒香氤氳,一派喧騰氣象。
直至宴席散去,許多人早已醉得不省人事,是被夥計們攙扶著甚至抬出去的。範五爺自己也走得一步三晃,醉眼迷離,嘴裡還嘟嘟囔囔地念著:“爺賞了……拿著,都拿著……哈哈,痛快!”
這一日,範五爺春風得意,大宴賓客。而同一時刻,一位名叫袁平的公公卻胸口窒悶,鬱鬱難歡。
他千辛萬苦才溜出宮牆,又千方百計將一批批“寶貝”運出,滿心以為能換來真金白銀,卻未料到出手之時步步艱難、處處碰壁。
連日來他四處奔走,卻屢遭冷遇。他特意選出一塊玉佩、一幅字畫前往琉璃廠,連走三家鋪子,竟都將他帶來的東西貶得一文不值。
剛剛踏入的天河軒,已算是這幾日中最講規矩的一家。可那位藍一貴掌櫃說出的話,仍像一盆冰水,把他從頭到腳澆得冰涼。
藍一貴將畫軸徐徐展開,卻隻展一半,便輕輕“咦”了一聲,複又慢慢卷起。他抬眼打量了一番袁平,語氣溫和卻帶著幾分惋惜:“這位爺,您這件墨寶……當初請來,怕是花費不少吧?”
袁平心頭一喜,以為終於遇到行家,連忙點頭,暗想總算能談個好價錢。
不料藍一貴微微搖頭,聲音中帶著些感慨,仿佛推心置腹一般:“不瞞您說,若是早幾年,翁師還在朝中、聖眷正隆的時候,這畫作可不隻是墨寶,更是一份心意,一份厚禮。那時候您若出手,何止千兩。”
他話鋒一轉,歎道:“可如今呢?人走茶涼。這東西以前買了能辦事,現在誰也舍不得再用真金白銀換這樣一件東西了。”
他又從錦匣中取出那枚玉佩,對光微微一照,語氣愈發誠懇:“玉倒是好玉,隻可惜市麵上重材質不重古意。您這玉佩,說新不新,說老不老,玉質雖潤,卻算不上頂級。難啊……”
袁平如遭雷擊,愣在當場。自己拚儘力氣帶出的兩件“珍寶”,竟被說得一無是處。他渾身發軟,跌坐椅中,半晌說不出話。
藍一貴注視他片刻,似乎下了決心:“哎,這麼著,您也不易。王財,”
他回頭吩咐夥計,“給這位爺封二十兩銀子,算是我一點心意。”
他走近兩步,聲音更柔和,似帶關懷:“看您眼下光景不太順遂……這點銀子您彆嫌少,拿去做個本錢,尋個正經營生。這書畫玉器,水太深,聽著的未必是真,到手的才是錢。”
藍一貴何等精明,早已瞧出來人雖衣衫簡陋,但舉止間仍存幾分氣度,拿出的東西更非尋常民間可有。
所以此人不是落魄貴人,便是門庭敗落的官宦人家。此時不收,更待何時?
因此他既不咄咄逼人,也不一味壓價,而是句句聽起來在理,又句句擊在對方心坎上,既顯了仁義,又壓低了價錢,目的就是撿個大便宜。
袁平雖然現在沒錢,卻也並非沒見過銀子。區區二十兩,簡直是在打發叫花子。他心中冷笑,麵上卻隻一拱手,道了聲謝,拎起他的東西轉身便走。
一旁的王財看得心急如焚,見人走了,趕忙湊到藍一貴跟前:“師傅!那畫作我瞧不明白,可那玉佩絕對是好東西啊!看這雕工紋樣,十有八九是內府造辦處的手筆!您怎麼還……”
藍一貴臉上波瀾不驚,隻淡淡瞥了徒弟一眼:“慌什麼?”他嘴角噙著一絲莫測的笑意,“你真當你師傅剛才趴在窗口看西洋鏡,是閒著無聊?我瞧得真真切切,他從對麵兩家古玩行出來時,臉色鐵青,拳頭緊攥。那兩家給的價,怕是比我們還不如。”
他慢條斯理地呷了口茶,繼續說道:“我這二十兩,不是隨便報的。價高了,他反而心生疑慮,捂緊了東西不肯撒手;價低了,他徹底寒了心,掉頭就走。如今這價,正好卡在他不甘不舍、又走投無路的坎兒上。”
他放下茶盞,神色一凝,語氣果斷:“彆愣著了。你悄悄跟上去,務必摸清他去了哪兒,落腳何處。”
他目光銳利起來,“給我盯緊了,看他最後會不會把東西出給彆人。記住,一步都不能跟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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