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有良心的人來說,世間上最好做的事,莫過於被人指指點點;世間上最難做的事,是守住本心、憑良心做事;而世間上最難麵對的,是至親之人含淚的哀求。
樊家老二本是楊參政的舊日同窗,兩人自幼相識,交情匪淺。可如今,他們卻站在了對立的兩端。樊老二執意要扞衛共和,當眾將參政院上下罵得一文不值,筆下文章更是如刀似劍,把“籌安會”比作北宋六奸,將楊參政罵做奸首蔡京。
這麼一來,他索性辭官不做,日日以痛斥複辟為快。外頭文人稱頌他的人不少,都說他是“刀筆禦史”再世,風骨錚錚。
可說到底外頭的讚譽,到底當不了飯吃。“籌安會”權勢正盛,那個人還敢用他?起初樊老二尚能以積蓄度日,但他為官清廉,本就家底微薄。
當年在京中買房、生子,早已耗儘所有。如今每月吃穿用度,加上兩個孩子就讀私立彼得堡學堂的學費,日子已到了等米下鍋的窘境。唯一的出路,隻有變賣房產、讓孩子轉學、租房度日。
為此,從不與他爭執的妻子頭一回紅了眼眶,語帶哽咽:“共和共和,共和與你有什麼關係?是能當飯吃,還是能當衣穿!好好一個家就要被你折騰的散了。你可知這家裡裡外外花了我多少心血?打掃、修繕、布置,哪一樣不是我張羅!了兒、誥兒身子那樣弱,百日咳的湯藥能斷嗎?一旦生了癆病孩子就白養了,共和共和,你跟你的共和過日子去吧!”
望著妻子淚流滿麵地嘶喊,兩個孩子怯生生望著自己的眼神,樊老二心頭那座名為“堅持本心”的高塔,第一次晃動了。他第一次恍惚起來——自己所堅守的,究竟值不值得?
就在此時,楊參政“適時”叩門來訪,拱手一揖:“樊兄,多時不見,實在想念。聽聞府上近來有些瑣事……特來探望。看來楊某來得不巧,那便改日再來拜訪。”
說罷,他從懷中取出一封信,又抽出一張銀票,十分刻意將票麵朝上,擺在桌上叩了叩,再一拱手,轉身離去。
樊老二拂袖轉身,這個朋友實在不願多看他一眼,對著妻子冷聲道:“把他送來的東西,都給我丟出去!”
誰知妻子快步走過去,一把拿起銀票,隻看一眼便失聲驚呼:“了兒、誥兒,咱們家有錢了,你們不用轉學了!”
兩個孩子也圍上去看,頓時歡呼雀躍。樊老二臉色鐵青,走過去想斥責,話到嘴邊卻又咽下。他撕開信函,裡頭竟是一紙任命書。妻子瞥見月俸數額,聲音都顫了:“當家的,一個月八十塊?咱們……咱們家撐得下去了!”
樊老二喉結上下動了動,終是仰首向天,悲聲長歎:“老天爺,你這賊老天!諸位菩薩,你們開開眼啊!”語未儘,淚已滿麵。他終於,還是為五鬥米折了腰。
這一切,都被門外的楊參政聽得清清楚楚。他嘴角一勾,輕輕搖頭,吩咐車夫起行。事實上,他再清楚不過了,眼前這一切,儘是他這段時間一步一步布下的棋。而這所有事情,也自會有人看在眼裡,記在心上。
都說“百無一用是書生”,可事實證明,當上麵有了明確的意思,下麵的文人墨客反倒最懂得如何把事“辦成”。至於是陽謀還是陰謀,那就難說得很了。
樊老二的事,像一滴滾油濺進了靜水,在圈子裡迅速炸開。大多數人終究還是彎了腰。有人歎英雄末路,有人怨擇路無門,可事到如今,除了默默承受旁人的指責,他們彆無選擇。
待蔡督軍終於在那份文書上簽下名字,大公子便迫不及待地趕往居仁堂,親手將其呈遞上去。見父親眉間露出悅色,他立刻順勢添火,將外間情形描繪得如同萬民翹首、京師共盼。仿佛整座京城都已備好迎接新帝的降臨。
大帥並非沒有疑慮,但他那接連發出的三道密令,效果他是清楚的。更何況各省發來的電文白紙黑字,那些人總不可能說好了一起作假。
他沉吟良久,手掌在案上一拍,終於抬眼,一字一句道:“既然如此……那這最後一步,我們就走出去!”
至此,一切已如箭在弦。隻待擇定吉日,行一場儀式,一切便將落定。上下隨之忙碌起來,采辦典儀所需,調度各方人手,整座京城仿佛一夜之間被卷入某種無聲而洶湧的潮水之中。表麵是喜慶,底下,卻儘是無人說破的暗流。
在這個風起雲湧的節骨眼上,有三個人正聚在茶館的雅間裡,神色凝重。
宋少軒與林公子幾乎同時從座位上彈起,一左一右抓住常灝南的胳膊,聲音壓得極低,卻掩不住其中的驚急:“此話當真?他……他們真敢這麼做?”
“千真萬確。”常灝南麵容沉靜,眼神卻銳利如刀,“我執掌警察廳實務,難道還不清楚?前幾日巡邏的弟兄撞見幾個形跡可疑之人,上前盤問,不料對方身手了得,三招兩式便將他們打得狼狽不堪。最後還是動了槍才把人押回來。”
他冷笑道,“你猜怎麼著?那人張口就報了‘籌安會’的名號。今日他們更是派人找上門來,明著吩咐我從即日起,對八大胡同一帶‘不必查得太嚴’。”
說著,他將隨身帶來的盒子往桌上一放。“你們瞧瞧這個。”他抬眼看向宋少軒,“你素來懂行,一看便知。這東西,值多少銀錢,又意味著什麼。”
宋少軒不動聲色地打開直播界麵,連線了小釗。他將盒中之物小心托起,緩緩轉動。小釗凝神細看了半晌,開口確認:
“這是銅鎏金香薰爐,形製規整中透著柔美,爐身鏨刻鳳凰穿雲紋飾,兩側配如意耳,蓋頂還嵌了整塊翡翠。這規製、這工藝,絕非尋常人家所用,十有八九是宮裡的東西。價值不菲是肯定的,具體年代和價值還得請專家上手,但我看……不簡單。”
宋少軒盯著那香爐在燈下流轉的金芒已然明白。如此重禮,分明是一筆昂貴的封口費。
他猛地抬眼,與林公子四目相對,都在對方眼中讀出了同樣的警覺。既然籌安會不惜血本也要在八大胡同行方便,那他們在那裡唯一的目標,便隻剩下一個人——蔡督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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