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筏靠岸,擱淺在鬆軟的泥灘上。
晨霧尚未完全散去,對岸那早起的喧囂與此地的寂靜是兩個世界。
那男青年掙紮著站起身,雖然形體依舊靠胡青涯的死氣維持,但眼神卻清明了許多。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濕透的衣服,對著胡青涯和陸離,深深地鞠了一躬,語氣真誠而釋然:
“謝謝你們,把我從那種無邊的痛苦裡……拖了出來。”
他頓了頓,臉上露出苦澀又自嘲的笑:“沒想到啊沒想到……都說癌症晚期折磨人,可這自殺變成鬼後的痛苦,竟然……更勝一籌,真是可笑。”
陸離心中微動,開口問道:“你身為水鬼之時,意識從未清明過?”
他想到了鬼發女秀蘭,鬼新娘蕭滿、鬼嬰林念安……這些鬼神似乎都保有或多或少的意識。
男青年搖頭,眼中閃過一絲後怕:“沒有,隻有無窮無儘的痛苦和窒息感,就像永遠被按在水底,肺裡燒著火,每一秒都在重複死亡的瞬間。”
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顫音:“然後……然後就有個聲音在本能裡嘶吼,告訴我,隻要把彆人也拖下來,我就能解脫了……”
‘水鬼捉替嗎?’陸離沉默。
看來,並非所有鬼神都能保持清醒。
大多數普通的鬼,恐怕隻能沉淪於死亡時的痛苦與執念,化為害人的厲鬼,或是像眼前這位一樣,在無儘的折磨中等待下一個替死鬼。
即便強如蕭滿,白素衣,不也依舊承受著束縛與痛苦麼?
鬼神之途,本就與悲哀相伴,清醒,有時反而是另一種殘忍。
這時,胡青涯歎了口氣,語氣複雜:“看來……你是不想‘回家’了啊。”
陸離立刻明白了。
正因為這青年自己放棄了“回家”的念頭,心中無此執念,所以胡青涯那套安撫亡魂,編織幻象的善意謊言,才會在他這裡失效。
他清醒地認知到自己已經死亡。
男青年點了點頭,笑容變得灑脫,卻難掩悲傷:“是啊……我爸我媽,為了我的病,家底掏空了,眼淚也流乾了。
好不容易……我走了,他們也給我立了碑,辦了後事,就讓他們當我已經海葬,乾乾淨淨走了吧。
彆再……彆再因為我這鬼樣子,又傷心一回了。”
他頓了頓,語氣故作輕鬆:“說起來,我本來應該是自己跳入海裡的,也不知道怎麼飄到這江裡來了,哈哈。”
胡青涯和陸離對視一眼,再次無言。
世間至痛,莫過於此,為人父母,為人子女,總有難以言說的無奈與成全。
那青年見兩位“高人”為自己神色黯然,反而安慰起他們來:“不用在意,二位大師,能被你們這樣救起來,沒有害死的彆人,我已經很滿足了。”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被死氣維持得完整的手臂,嗬嗬笑道:“還能最後體驗一下沒有病痛的身體,真好。”
陸離抬眼看了看天際,魚肚白已逐漸染上金邊,太陽即將躍出地平線。
他問道:“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或者想去的地方嗎?”
青年認真地想了想,最終搖頭:“沒有了。真的沒有了。”
他看向陸離和胡青涯,眼神裡帶著點小心翼翼:“這一次……在二位大師手裡,我應該……不會再變成那種可怕的東西了吧?”
胡青涯語氣肯定:“不會了,你走了,就該去你該去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