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琥珀刃
晨昏線是刀。
熔金般的刃口,正沿著潘多拉的天際線剖下去。魂之樹的氣根在刃光裡翻卷,半透明的金,像淬了蜜的鋼,每一寸熒光紋路都繃得筆直,如待發的弩箭。
蘇木哲的膝蓋碾過苔蘚。濕冷順著褲管往上爬,混著地底火山溫泉的燥氣,在骨縫裡拉鋸。指尖觸到氣根的刹那,像按住了正在抽鞘的劍——那些布滿星斑的根須猛地震顫,熒光紋路裡炸開三百年前的味覺記憶。
澀,是聖果的皮被牙齒撕裂時的銳響,像鈍刀割過老藤。苦,是拓荒者喉結滾動的悶音,思鄉的淚滴在聖果漿上,砸出琥珀色的坑,結晶時的脆響,堪比碎玉。
神經接口在太陽穴突突跳,像藏了隻受驚的蟲。
“味脈。”妮特麗的聲音裹著箭囊的皮革味飄過來。她的箭囊蹭過蘇木哲腰間的青銅酒壺,“當”的一聲輕響,驚飛了三片熒光草葉。壺裡的百草釀晃了晃,北狄酸果的冽氣破塞而出,在空氣裡織成網,網眼處掛著納美人的靈犀花粉,亮得像碎星。
妮特麗的皮膚是淬了靛藍的甲胄。熒光斑點隨呼吸起伏,漲潮時像要漫出刀光,退潮時又斂成寒潭。“錘頭雷獸的腥,是戰場上未乾的血。六角獸的甘,是刀柄纏繩裡滲的蜜。聖樹果的澀……”她頓了頓,箭尖突然轉向叢林深處,“還有你們帶的焦糊味,像燒塌的兵器庫。”
蘇木哲的神經接口突然炸響。加密信息像刺槐的尖刺,硬生生紮進腦髓——“味覺同化計劃。七十二小時。味誘彈。合成甘味素。”
配方圖在視網膜上燒出焦痕:西岐稷米的基因序列,像條絞殺榕,正死死勒住聖果的dna。每一圈纏繞,都發出木柴被絞斷的悶響。
他旋開酒壺塞子的動作,快如拔刀。北狄酸果的冽氣轟然炸開,周圍的熒光草“唰”地轉過來,草葉邊緣泛著寒光,像無數把對準酒壺的短刀。
這壺酒是用殷墟的青銅鼎熬的。商湯祭天的粟米沉在鍋底,像待煉的兵甲。伊尹調和的百草浮在表麵,根須纏著根須,織成盾。納美人的靈犀花粉在酒液裡翻湧,時而聚成箭,時而散成霧。發酵了九九八十一天,火山溫泉的熱浪在壺底燒出焦紋,像刻了半部兵法。
酒液裡的金色顆粒,是人類與納美人的味覺基因。它們撞在一起時,發出的聲響,堪比金鐵相擊。
“甜味殖民地。”蘇木哲把酒液滴在味脈上。金色顆粒順著熒光紋路遊走,所過之處,焦黑的汙染痕跡“滋滋”消退,像被酸液蝕掉的鏽。“當年殖民者用蔗糖毀印第安人的舌,用可可鎖非洲的喉。現在……”他盯著那些重新亮起的紋路,“要讓納美人忘了聖果的澀,忘了自己的刀該往哪砍。”
妮特麗的弓突然繃成滿月。弓弦的震顫聲裡,藏著六足獸的蹄聲——從三裡外的山穀裡滾過來,越來越密,像無數麵戰鼓在敲。
“來了。”妮特麗的箭已搭在弦上。箭簇沾了點百草釀,酸果的冽氣讓空氣都縮了縮,像遇冷的鐵。
六足獸的蹄子踏碎了晨霧。背上的地球士兵裹著“味覺戰甲”,甲胄縫隙裡滲的甜香,膩得像化不開的糖,粘住了飛過的蟲。為首的上校舉著發射筒,筒身的顯示屏上,聖樹果的澀味正被甘味素啃噬,一點一點,變成奶油蛋糕的甜,軟得像沒開刃的刀。
“小朋友們。”上校的笑聲裹著甜氣,像淬了糖的毒箭,“嘗嘗這個。”
試吃彈拋向空中的瞬間,妮特麗的箭已離弦。
但還是慢了一步。透明彈體炸開時,合成甘味素如蒲公英的絨毛飄下來,觸到皮膚,像被細小的針蟄了一下。
附近的六角獸突然瘋了。它們原本啃著聖樹果,甜霧一沾,立刻撲向同類的屍體。獠牙撕開皮肉的聲響,混著詭異的甜,像腐肉上撒了糖霜,腥得發膩。
“這就是和平?”妮特麗的箭穿透甜霧,酸果的冽氣撞上甘味素,“嘭”地凝成冰。她吹了聲口哨,扇翼獸從樹冠俯衝而下,翅膀帶起的氣流卷成漩渦,把甜霧絞成碎片。
露出的味脈,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成焦糖色。那些熒光紋路像被燒斷的引線,一截一截,暗下去。
蘇木哲突然想起伊尹的話。那是在殷墟的祭天台上,老導師捧著青銅鼎說的:“五味如陣,失一則亂。酸是斥候,苦是盾,甘是餌,辛是刀,鹹是營。”當時風沙正緊,鼎耳上的鏽被吹下來,落在蘇木哲手背上,像血。
他解下酒壺,潑向焦黑處。
北狄酸果的冽撞上聖樹果的澀,“滋啦”一聲,爆出翡翠色的泡沫。泡沫破裂時,竟發出清響——像《詩經》裡寫的甘棠,風吹過葉,葉擦過枝,脆得像玉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