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斜斜地穿過梧桐樹的枝葉，在地麵投下斑駁的光點。我站在樹下，手帕還纏在手腕上，邊緣焦黑，刺繡的“yx”在光線下泛著微紅，像是被曬暖的血跡。它不再發燙，卻有種沉靜的溫熱，像某種提醒——我回來了，回到現實，回到這棵我們曾一起埋下玻璃瓶的老樹旁。
泥土鬆動過，中央的土坑邊緣還帶著新鮮的鏟痕。我蹲下身，指尖觸到一塊乾硬的膠狀物，泛黃、碎裂，像一塊被遺忘多年的糖漬。起泡膠。我心頭一跳，記憶深處某個角落被輕輕撬開。
小學三年級手工課那天，我穿著淺藍色的百褶裙，正抱著作業本往教室走。忽然腳下一黏，裙角被什麼牢牢粘住。低頭一看，一灘亮粉色的起泡膠潑在地上，邊緣還冒著細小的泡泡。我皺眉想扯開，卻聽見一個結巴的聲音從旁邊傳來：“對、對不起……我幫你擦。”
是江逾白。他蹲下來，從口袋裡掏出手帕，一點點蹭著裙角。那時的他還沒長開，眉眼清冷，動作卻笨拙得近乎虔誠。我隻當是場意外，拍了拍裙子就走了，連謝謝都沒說。
可係統從沒發布過“重溫童年”的任務。
我摩挲著那塊乾涸的膠塊，忽然意識到——【告白任務】的起點，或許根本不是大學，不是跨海大橋，也不是雪山實驗室。而是這裡，是這灘黏糊糊的起泡膠，是那個結巴的男孩，是那條被蹭臟的百褶裙。
“我八歲那年，打翻起泡膠不是意外。”
聲音從身後傳來，低而穩，像風吹過樹梢。我回頭，江逾白站在梧桐樹影裡，手裡握著那個玻璃瓶，透明的，裝著幾張泛黃的紙條、一顆玻璃彈珠，還有一小截藍色手環的殘線。瓶身刻著“yx&j”，字跡歪歪扭扭，是我們小時候寫的。
他走近，蹲在我身邊，把瓶子輕輕放回土坑，又拿出來，像是舍不得交出這段記憶。“那天我看了你三天。你總是一個人吃飯，畫畫時喜歡咬筆帽，值日時會把掃帚倒著靠牆……我想和你說話，可我不敢。後來我看見你走過走廊，就故意把起泡膠碰倒。”
他頓了頓，抬眼看我：“我想碰你一下。哪怕隻是裙角。”
我沒說話，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了。記憶光球從瓶口緩緩浮出，懸浮在空中，像一串漂浮的螢火。畫麵裡，八歲的江逾白站在手工教室外，手裡緊緊攥著那瓶亮粉色的起泡膠，眼神盯著走廊儘頭的我。他深吸一口氣，猛地側身，瓶子“啪”地摔在地上，泡沫四濺。
他蹲下來，手帕蹭著我的裙角，聲音發抖：“對、對不起……”
光球靜靜旋轉，映在他眼裡，像一場遲到了十五年的放映。
“你早就挖出來過了？”我輕聲問。
他點頭：“昨天。我想確認你還記不記得。”
“係統沒讓我來這裡。”
“但它引導你來了。”他笑了笑，“所有任務，其實都是複刻。第一次借橡皮，第一次共撐傘，第一次你在我筆記上寫‘謝謝’……都是我小時候沒敢完成的事。係統隻是讓我，合法地，再試一次。”
我忽然覺得眼眶發熱。原來那些“低難度互動”，不是程序的敷衍，而是他年少時被壓抑的全部勇氣。
正想說話，空中忽然扭曲了一下。數據流如黑色藤蔓般纏繞上記憶光球，畫麵開始失真——江逾白的身影被拉長、扭曲，變成一個冷漠的實驗者，而我則被標注為“測試體yx001”。
“你不過是他係統裡的測試數據。”蘇倩倩的聲音從虛空中傳來，帶著機械的回響，“連童年都是設計好的陷阱。你感動什麼？你隻是他執念的投影。”
我盯著那團扭曲的影像，沒後退，反而伸手探進包裡，摸出一支舊泡泡機。銀色的外殼有點鏽，按鈕邊緣磨得發亮。這是高二社團節時他送的，說是“抽獎贏的”，我笑他幼稚，塞進包裡再沒拿出來過。
我按下按鈕。
“噗——”一聲輕響，七彩的泡泡飄向空中，圓潤、輕盈，撞上記憶光球的瞬間，光球驟然明亮。更多畫麵湧出：初中時他默默坐在我後排，抄我的筆記；雨天他繞遠路跟在校服外，隻為確認我有沒有淋濕；我值日時他“恰好”留下，把桌椅排得整整齊齊。
泡泡一個接一個破裂，每破一個，就釋放出一段被遺忘的靠近。
蘇倩倩的投影開始顫抖，數據流被彩帶狀的泡泡纏住，越縮越小，最終凝成一顆閃爍的像素球，像被封印的螢火，墜入樹根下的泥土，消失不見。
江逾白看著我，眼裡有驚訝，也有笑意：“你還留著它。”
“我以為是廢物。”我低頭看著泡泡機，“現在才知道，它是鑰匙。”
他接過瓶子，輕輕擰開底蓋，遞給我一張泛黃的紙條。上麵寫著一行小字，筆跡稚嫩卻用力：
“第一個謊言，是為了靠近你。”
我抬頭看他：“所以……你從那時候就開始喜歡我了？”
他沒回答，隻抬起左手，露出腕表。屏幕亮起，顯示一行字：
【人生謊言統計：1次】
日期：2008.05.12
內容：不小心打翻了起泡膠
“係統說我不能說謊。”他聲音很輕，“可那天，我說‘不小心’……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我忽然笑了，把泡泡機塞進他掌心。
“那這次，換我說真話。”
我按下按鈕，泡泡漫天飛舞，映著夕陽，像一場遲來十五年的童年慶典。金色的光落在他睫毛上，他抬手接住一個泡泡，看著它在指尖破裂，留下一滴水珠。
他低頭看著我，嘴唇微動。
我搶先開口：“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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