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墨,緩緩浸染了百越的天空,但秦軍大營及其周邊廣袤的區域,卻並未隨之沉寂,反而在白日的喧囂之上,更添了幾分蓬勃躁動的生機。
昔日戒備森嚴、隻有刁鬥與巡邏腳步聲的軍營邊緣,此刻已然燈火通明,綿延數裡的臨時安置區——被滿懷希望的越民們自發地稱為
“希望營地”
——如同一條匍匐在大地上的發光星河。
人聲、笑語、孩童的追逐嬉鬨聲、鍋碗瓢盆的碰撞聲、甚至偶爾傳來的、不成調卻充滿喜悅的山歌小調,交織成一片充滿煙火氣的、粗糲而鮮活的生命交響曲,與遠處主營區那肅穆的黑色壁壘形成了鮮明而又和諧的對比。
中軍大帳內,數盞青銅油燈穩定地燃燒著,將帳內幾人的身影拉得悠長,隨著火焰的跳躍在鞣製過的牛皮帳壁上微微晃動,仿佛也在參與這場決定百越命運的密議。
蒙毅將一份剛剛整理好的、還帶著竹簡清香的厚實文書,雙手恭敬地呈到嬴昭麵前的案幾上,他的聲音雖然刻意保持著屬官的沉穩,但尾音仍不可避免地泄露出一絲難以抑製的激蕩:
“殿下,此乃今日‘歸化司’彙總的最新統計。
自黑石部落首開歸附先河以來,短短半月之間,已有大小部落共計四十三個,涉及人口八萬七千六百餘眾,完成登記,正式歸入我大秦治下!
目前,每日仍有來自更偏遠山區的零星部落和小股掙紮求存的流民,如同涓涓細流,不斷彙入。
依此趨勢,歸附總人口突破十萬之巨,指日可待!”
十萬!
這個沉甸甸的數字讓一旁抱臂而立的王賁猛地倒吸了一口涼氣,虎目圓睜,連一向心思深沉、喜怒不形於色的章邯,垂在袖中的手指也不自覺地用力撚動了幾下,指節微微發白。
這絕不僅僅是十萬張需要吃飯的嘴,更是十萬顆曾經充滿隔閡、敵意,或至少是冷漠觀望的心,如今正被無形的力量牽引著,逐漸轉向,化為滋養大秦在這片土地上統治根基的種子!
嬴昭接過那卷沉甸甸的竹簡,修長的手指緩緩展開,目光平靜地掃過上麵用秦隸精心刻寫的一行行、一列列記錄,臉上並無太多波瀾,仿佛這驚人的數字早在他預料之中,隻是微微頷首,語氣淡然:
“速度比預想的要快上一些。
看來,紫金火雲薯的神效與惠民醫館的設立,雙管齊下,效果比單純的武力威懾更為顯著。”
“何止是顯著!
殿下,您是真沒親眼去瞧瞧!”
王賁忍不住嚷嚷起來,他剛剛從營地外圍巡視歸來,古銅色的臉上還帶著被夜風也吹不散的興奮紅光,聲音洪亮得震得帳內燈火都似乎晃了晃,
“咱們營外那片原本跑馬的荒地,現在簡直比鹹陽城裡最熱鬨的西市還要紅火十倍!”
他揮舞著粗壯的手臂,繪聲繪色地描述著:
“咱們擺出去的那些雪白的鹽巴、閃著寒光的鐵器、厚實的麻布、還有那些敦實的陶罐,好家夥!
根本沒等到日頭偏西,就被那些越民用人背馬拉的山貨、硝製好的獸皮、還有一大堆連他們自個兒都叫不全名字的稀奇藥材給換了個底朝天!
那些越民,一個個臉上笑開了花,就跟咱們關中過年似的!
有個頭發胡子都白了的老獵戶,用一筐他自己都認不全的、花花綠綠的野果子,愣是換走了一把咱們工坊新打出來的鐵犁頭!
好家夥,抱著那犁頭就跟抱著親孫子似的,眼淚鼻涕流了一臉,嘴裡嘟嘟囔囔,說什麼他家那幾塊埋在石頭縫裡的薄田,往後總算有盼頭了!
看得老子……咳,看得末將心裡都怪不是滋味的。”
章邯也適時地上前一步,補充道:
“回稟殿下,下官已嚴格遵照您的吩咐,指派了多名熟練工匠,分頭指導各歸附部落的青壯,就地取材,修建引水灌溉的溝渠,並將他們原先那些低矮潮濕、僅能勉強棲身的窩棚,逐步改良為架空的乾欄式建築,以有效規避此地惱人的濕氣與毒蟲蛇蟻。
這些越民學習勁頭極為旺盛,尤其是親眼目睹了我們使用‘公輸尺’進行精準測量,以及運用簡易滑輪組,不費吹灰之力便將需要數十人才能抬動的巨木輕鬆吊起安裝後,更是驚為天人,視若神技,乾起活來格外賣力,效率提升何止數倍。”
技術的力量,如同潤物無聲的春雨,正在悄然瓦解並重塑這片土地上延續了千百年的、原始而低效的生產與生活方式。
“軍隊方麵的整合情況如何?”
嬴昭將目光轉向蒙毅,這才是維係一切的根本。
蒙毅顯然對此早有詳儘的準備,流暢而清晰地彙報道:
“稟殿下,王賁將軍已根據殿下‘擇其勇健,以越製越’的方略,從陸續歸附的青壯之中,初步篩選出三千名體格尤為健壯、且具有一定山林狩獵或部族衝突戰鬥經驗的佼佼者。
其中一千人,因其身手敏捷、熟悉山林,已優先補充進了新編的‘百越巫戰營’,目前正由黎薑聖女及其母族經驗豐富的戰士負責,傳授最基礎的秦軍戰陣配合與號令;另外兩千人,則暫時統一編為輔兵營,主要負責希望營地的日常巡邏、治安維護、以及各類軍需物資的轉運等輔助任務,由我軍中抽調的老成持重之卒帶領,在日常勤務中潛移默化地進行操練,效果……出乎意料的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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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略微停頓了一下,語氣中帶上了一絲奇異的色彩,繼續道:
“這些越民青壯,尤其是當他們明確得知,可以通過在訓練和任務中積累的‘戰功’或‘工分’,兌換那夢寐以求的紫金火雲薯後,其訓練之刻苦、之主動,遠超尋常募兵。
許多人甚至在規定的操練結束後,仍自發組織加練,互相較量。
他們對百越複雜山林地形的天生熟悉,以及骨子裡那份在嚴酷環境中磨礪出的、近乎本能的悍勇與野性,若是再配以精良的裝備和嚴明的紀律,假以時日,精心錘煉,將來或可成為一支令人生畏的山地奇兵。”
嬴昭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條
“以越製越”
之路,不僅能有效緩解秦軍主力長期在外征戰可能產生的思鄉疲態與水土不服,更能將這些本土的強悍力量逐步轉化、吸收,成為秦軍體係的一部分,並在這一過程中,不斷增強他們自身對
“大秦”
這個日益清晰的新興共同體的認同與歸屬。
“黎薑聖女近日在越民之中的聲望,已然升至頂峰,”
蒙毅繼續彙報,語氣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幾分敬意,
“她不僅每日在惠民醫館親自坐鎮,以其精妙的生命巫咒與草藥知識,救治了大量越民中的危重病患與疑難雜症,還時常輕裝簡從,在希望營地的各個角落走動,用親切的百越鄉音安撫新近歸附、尚且心懷忐忑的族人,不厭其煩地宣講‘泉種之盟’的真意與殿下推行的一係列仁政。
如今,在眾多越民,尤其是那些備受關照的婦孺和老弱心中,她已不僅是聖女,更是慈悲與希望的化身,被尊稱為‘黑龍聖女’。”
嬴昭的目光越過跳動的燈火,落在一直安靜坐在旁邊、如同空穀幽蘭般聆聽著眾人彙報的黎薑身上。
燈光在她細膩的臉頰上投下柔和的陰影,側臉的線條在靜謐中透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
那雙清澈如泉的眼眸裡,不僅倒映著案頭跳動的火焰,更清晰地映照著她對腳下這片土地以及其上掙紮求存的萬千同胞未來的深切期盼。
感受到嬴昭注視的目光,黎薑微微側過頭,迎上他的視線,聲音輕柔卻字字清晰:
“黎薑所做的,不過是一位百越女兒、一位生命守護者應儘之分。
能親眼看到族人們臉上重新綻放出發自內心的笑容,看到他們不再被無休止的饑餓與可怕的疾病日夜折磨,這比任何尊號與讚譽,都更令我心安和喜悅。”
帳內的氣氛因她這番話而更添幾分暖意。
然而,就在這時,帳外傳來清晰的通報聲,一名隸屬於歸化司的屬官正有緊急事務求見。
“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