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時的晨光如碎金篩子,將汴梁城篩成暖融融的蜜色。荊國公府的青瓦飛簷浸在淡金色霧靄裡,簷角鐵馬被晨風撥弄,叮咚聲驚起幾星昨夜未化的霜,簌簌落進階下殘荷缸,驚散了蓄了半宿的月光。
李恩希踩著青石板上的水窪前行,粗布襦裙的月白色細棉布掠過草莖,纏枝暗紋在晨光裡泛著珍珠母貝的幽光。
李老的竹杖叩擊地麵,橐橐聲混著遠處鼓樓的更點,竟似漏壺滴銅般分毫不差,驚得牆根蟋蟀閉了口。
莊菲走在中間,指尖反複摩挲著腰間褪色的石榴花鈿。
李恩希落在最後,目光掃過臨街綢布莊的招幡。褪色的緋紅旗麵上,蜀錦新到四字被風扯得變形,倒像是兵書上被雨水洇開的二字。
昨夜,她蹲在廚房添柴時,分明聽見李老對著灶台歎氣:想當年荊國公開府那日,這朱雀街的招幡能從街頭連到街尾,哪像如今......
三人轉過巷口時,荊國公府的朱漆大門正被晨光劈開半扇。門環上的鎏金獅首掛著霜花,像極了屏風上王荊公畫像裡,那柄橫在膝頭的玄鐵劍——劍鞘上的鎏金紋路,如今也該和這獅首一樣,被歲月啃出了斑駁的牙印吧。李恩希忽然駐足,看自己倒映在青石板水窪裡的影子,被晨風揉成碎銀。
踏入荊國公府東跨院時,木香花正順著遊廊垂落,雪絮似的花瓣織成半透明的簾幕,卻掩不住風裡浮著的那絲硝煙味——淡得像陳年劍鞘裡滲出的鐵鏽,又濃得似邊疆烽火在記憶裡灼下的焦痕。李恩希的指尖剛觸到綠萼梅的冷香,怒罵聲忽然炸開,如鐵器刮擦琉璃瓦,驚得枝頭未曦的露珠撲簌簌跌進衣領。
莊菲正與李老在角門處整理撣子。晨光斜斜切過二人肩頭,將粗布衣裳的經緯線拉成細長的影子,在青磚上織出破碎的幾何圖案。
李恩希好奇的循著罵聲的方向找去,穿過月洞門時,簷下銅鈴突然亂響,碎玉般的清聲竟與記憶中影視城的action場記板聲響奇妙重疊。
轉過九曲花徑,半掩的窗縫裡漏出一片金紅,直到看見窗內那人攥著帛紙的手,她才驚覺呼吸早已凝在喉間。王棣的指節因用力過度泛著青白,手背上青筋如枯藤攀過蒼白的皮膚,將那張帛紙扯得簌簌發抖。
王棣在室內來回踱步,腰間的雙魚符磕在紫檀桌角,發出清越的響。李恩希隔著窗紙望去,王棣的嘴唇不停地顫抖,嘴裡不停地咒罵著些什麼。那聲音時而高亢,時而低沉,時而尖銳,時而沙啞。李恩希努力想聽清他在說些什麼,但隻能捕捉到一些模糊的詞語。
看到這一幕,李恩希不禁輕嗤一聲。晨光在她睫毛上碎成金粉,嘴角揚起的弧度裡藏著三分輕蔑,指尖無意識卷著裙角的纏枝繡——在她眼中,這位王公子此刻的怒容,不過是紈絝子弟被拘書房的撒潑罷了。
定是老夫人又禁了他的馬球局。她銀牙輕齧下唇,看著王棣甩袖時露出的羊脂玉腕釧,那光澤比她現代的蒂芙尼手鏈還要溫潤,卻透著股子揮金如土的糜費氣,前日還能在醉仙居擲骰子,如今被拘著讀《孝經》,可不就如困獸般暴躁?這般做派,與史書中的形象倒也。仗著祖上蔭庇便目無尊長,她輕聲嗤笑,目光掃過屋內博古架上的青銅爵,那是商周三朝的器物,此刻卻被用來插牡丹,若真有鴻鵠之誌,何必在靴上繡虎頭充門麵?
風掠過窗紙,將王棣的怒罵聲撕成碎片。李恩希依稀聽見二字,卻隻當是紈絝子弟附庸風雅的談資。她的月白襦裙掃過階下青苔,裙角沾了星點泥漬——正如她對這位公子的印象,光鮮外表下,儘是不堪的泥沼。
“恃才傲物的公子哥,也有被規訓的一日。”唇角勾起得意的弧度,恰似春日裡貓兒偷腥得逞,眼底狡黠暗湧,連眉梢都沾了三分頑皮。“且讓你嘗嘗被束發讀經的滋味。”“往日在街頭縱馬時,可曾想過有朝一日要對著《貞觀政要》掉書袋?”想到他攥著書卷咬牙切齒的模樣,李恩希心底的暢快便如汴河春潮,漫過初時的厭惡,竟生出幾分孩童般的惡作劇快感。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當自己的指尖劃過窗欞裂紋時,正有一道命運的暗線在咫尺之遙處奔湧。王棣掌心的密報邊緣泛著焦黑,那是被火漆灼燒的痕跡,陽光在紙頁上流淌,像一道被封印的金光——不是《孝經》的訓誡,而是來自北邊的急報,油墨裡混著幽州的風沙,字縫間藏著金人的狼毫。
那卷紙在他掌心蜷曲如受傷的獸,聯金滅遼四字的捺筆拖出刺目的飛白,恰似汴河冰麵裂開的縫隙。李恩希看見的是紈絝的焦躁,卻看不見紙背用礬水密寫的邊防部署,看不見唇亡齒寒四字被反複圈點,墨團暈開如陳年血漬。
那卷被緊握的密報,終將在七年後的靖康之變中,成為史書裡被揉皺又展開的關鍵一頁,而她此刻眼尾的狡黠,不過是命運齒輪開始轉動時,揚起的第一粒微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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