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汴梁城內,勾欄瓦舍如星子落河般綴滿街巷。茶肆簷角銅鈴隨暖風輕晃,幾個青衫書生圍坐竹桌旁,折扇上邦彥新詞的墨痕尚未乾透。為首書生叩著定窯茶盞,琥珀色茶湯裡浮著片未舒展的龍井:諸位可曾聽聞,近日勾欄之中,出了個色藝雙絕的奇女子,名喚李師師,坊間傳得那叫一個神乎其神。昨兒我在大晟府外,親耳聽教坊樂正說她能把《霓裳羽衣》彈得碎金落盤。
一青衣書生雙目微眯,緩緩道:“如何不曾聽聞?某雖未親眼目睹,卻也知那李師師詩詞歌賦樣樣精通,琴棋書畫無所不能,當真是才貌雙全。”另一位素袍公子擊節稱歎:“可惜某等無緣得見,不知何時能一睹芳容啊。”
碎金落盤算什麼?戴儒巾的書生捏著書卷輕笑,指節叩了叩案上《清真集》:若論音律,怕還是周美成先生更勝一籌。
鎮安坊金線巷的繡樓裡,晨光正透過湘妃竹簾,在李師師腕間織就淡金色的網。李師師斜倚湘妃榻,指尖輕撫過案上那支碧玉簪。簪頭精雕的纏枝蓮紋在晨光裡流轉,恍若當年禦用工匠掌中跳躍的活水。
娘子,張內侍又送帖子來了。侍女青黛的聲音驚破沉思。鎏金拜匣打開時,灑金箋上的瘦金體如寒梅映雪:隴西郡君趙乙。李師師望著那行字輕笑,指尖掠過字時稍作停頓。
是夜樊樓華燈如晝,三樓飛虹橋雅間的珠簾被風掀起一角,露出李師師端坐螺鈿琴桌前的身影,冰蠶絲弦在燭火下泛著珍珠光澤。她指尖剛拂過商角,雕花木門忽然地撞開,錦衣公子帶著一身酒氣闖入,腰間蹀躞帶上的瑟瑟珠隨步伐輕顫,拇指上的螭紋玉韘擦過門框,留下道細微的白痕。
久聞李行首琴藝冠絕汴梁,公子甩袖坐定,玉壺重重擱在案上,琥珀色酒液濺出幾滴,在檀木案上洇成暗痕,本公子今日特來領教《廣陵散》。話音未落,的一聲弦斷之音驚起梁上棲燕,冰蠶絲弦如裂帛般繃斷,掃過她指尖時滲出細血。李師師抬眼,眸光掃過對方腰間鎏金腰牌——那鬥大的字赫然入目
高公子可知,嵇康臨刑前彈《廣陵散》,曰從此絕矣她指尖輕撥商弦,餘音嫋嫋如泣,如今這世道,絕響何止琴曲?話音未落,驟然掀起的夜風中,窗外汴河畫舫正飄來柳三變的《雨霖鈴》。寒蟬淒切,對長亭晚的唱詞混著畫槳撥水聲,與隔壁洞簫聲纏成亂麻
那公子正要發作,忽有小廝匆匆入內,附耳低語數句。他臉色驟變,抓起玉壺甩袖而去,蹀躞帶上的銀鈴在廊間撞出零碎聲響,倒像是冰蠶絲弦斷裂時的餘韻。
次日大相國寺的紫藤花架下,李師師第一次聽見《蘭陵王·柳》曲子。她本要去取新製的鳳首箜篌,卻在般若院牆外聽見段奇特的商調。透過花窗望去,見個青衫文士正俯身調試瑤琴,腰間懸著的鎏金錯銀令牌刻著二字。宮音高了半律。李師師脫口而出時,自己都驚了一跳。那文士猛然抬頭,眉間懸針紋深如刀刻。他忽然抓起案上竹笛,就著殘陽吹出段裂石之音。李師師袖中玉尺不知怎的滑落在地,正敲在青磚接縫處,竟與笛聲嚴絲合縫。
三日後樊樓夜宴,李師師抱著焦尾琴轉過屏風,正撞見那青衫文士在樊樓題壁。羊毫掃過《鎖窗寒》末句桐花半畝時,筆鋒突然頓住。靜鎖一庭愁雨。李師師輕聲道出下闋,驚得青衫文士手中鬆煙墨滴汙了襴衫。他轉身時,恰有微風掠過,將案上《汴京輿圖》掀到繪著金明池的那頁。
打更聲裡,那青衫文士忽然解下隨身的犀角軫:聽聞李娘子擅改舊譜,可敢接這大晟樂的殘章?李師師指尖撫過琴身斷紋,忽將七弦儘數調為清商。當《蘭陵王·柳》的曲子從她指間迸出時,文士望著窗外弦月,竟在硯台中窺見自己早生的華發。
晨光漫過樊樓的琉璃瓦時,案上新詞墨跡未乾。文士把官帽留在琴台上,隻帶著半闕《蘇幕遮》離去。李師師展開詞箋,見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句旁,竟有點暗紅朱砂,像極了那年黃河岸邊沒入泥沙的諫官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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