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三年暮春,汴河兩岸的柳絮正化作愁雲。周邦彥抱著新填的《瑞龍吟》詞稿,踏著落花往鎮安坊來,袖中還藏著從書肆尋得的《樂府指迷》——前幾日聽李師師說,想參透以樂景寫哀情的妙處。
他剛轉過巷口,姥姥在二門處攔住他時,臉上堆的笑比往日多了分慌張:周公子改日再來吧,姑娘身子......話音未落,內室傳來琴弦輕響,正是他教她的《燭影搖紅》起調。周邦彥望著遊廊儘頭的湘妃竹簾,見簾影裡晃過明黃衣角,指尖突然攥緊了袖中帕子,帕角繡著的墨梅,此刻正被他指甲掐出褶皺。
我去偏廳等。他說得平靜,腳步卻徑自往琴室後的夾道走。簷下銅鈴被風揉碎,他數著第三塊青磚踩下去,竟聽見機括輕響——正是趙佶新修的地道入口。來不及細想,身後已傳來姥姥的驚呼,他閃身躲進床底,剛伏下身子,便見明黃靴底踏入門檻。
今日艮嶽的芍藥開了,趙佶的聲音混著龍涎香撲來,朕讓人折了幾枝,比你去年插的臘梅豔多了。周邦彥屏住呼吸,望見李師師的素裙掃過青磚,裙角沾著片柳絮,與他方才在路上拾的那片一般輕薄。她跪接花時,發間竹節銀簪忽然晃了晃,簪頭纏著的墨色絲絛垂下來,在床沿投出道細瘦的影子,像極了杜牧詩裡的恨如春草多。
周邦彥在暗處閉上眼,想起前日與她對飲時,她用銀刀剖橙的模樣,刀鋒映著燭火,比此刻趙佶腰間的鎏金佩刀清亮得多。
五更梆子響過,趙佶終於離去。周邦彥從床底爬出來時,膝頭沾著塊明黃緞子——不知是龍袍上的刺繡還是燭淚。李師師望著他發間的蛛網,忽然伸手替他拂去,指尖卻在觸到他眉骨時猛地縮回:你都聽見了?
周邦彥不答話,取過案頭的狼毫筆,在薛濤箋上筆走龍蛇。
“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錦幄初溫,獸香不斷,相對坐調笙。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寫完最後一個字,他將筆重重擲進筆洗,水花濺在天下一人花押的屏風上,像誰落下的淚。
這首《少年遊》像長了翅膀的柳絮,三日內飛遍京城勾欄。趙佶在延福宮聽見歌女唱到馬滑霜濃時,手中的汝窯盞墜地,碎成十七八片,不如休去他盯著詞箋上的清真居士落款,忽然冷笑,朕倒要看看,這汴梁城,誰留得住他。
謫令下來那日,李師師正在琴室改弦。聽聞周邦彥被貶溧水,手中的雁足撥子地斷成兩截。她望著窗外暴雨如注,簷角銅鈴被砸得東倒西歪,忽然想起他躲在床底時,眼中映著的那點微光——如今卻要被這大雨澆滅了。
我去送送他。她抓起件舊披風就往外走,姥姥攔不住,隻來得及往她袖中塞了錠金子。汴河碼頭的雨幕裡,周邦彥的青衫已被淋得透濕,卻仍抱著那卷《片玉詞》。看見她時,他想笑,嘴角卻扯出比哭還難看的弧度:姑娘何苦來哉,這雨......
這是我新製的琴弦,她將包著斷弦的帕子塞進他手裡,帕子上還帶著體溫,到了溧水,替我聽聽長江的浪聲,可比汴河的急?船家在船頭催促,周邦彥轉身時,她忽然想起什麼,從發間拔下竹節銀簪:帶著這個,權當鎮紙。
銀簪遞到半途,卻被他輕輕推回。留著吧,他望著她眉間朱砂痣,在雨幕中竟似要化開來,若有一日......話音未落,船已離岸。李師師望著他在雨霧裡漸小的身影,忽然想起《少年遊》裡的那句下闋——原來最苦的不是向誰行宿,而是明明近在咫尺,卻隻能隔著龍袍與素裙,聽他人說纖手破新橙。
雨越下越大,她摸出袖中的《少年遊》殘稿,任雨水將字跡洇成墨團。鎮安坊的銅鈴在遠處碎成一片,她忽然笑了,笑聲混著雨聲,竟比琴上的變徵之音還淒清——這汴梁城的繁華夢,終究是容不得半粒沙子的,何況是她這顆,藏著青衫客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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