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是歲未幾,忽有快馬揚塵而至,遞來一封黃絹家書。言飛父嶽和公捐館。嶽飛見信封上乃慈母手跡,心下已然驚跳,撕開封口時,手指簌簌發抖,信紙簌簌作聲。待目光掃過“父病不起”四字,隻覺丹田氣血翻湧,眼前金星亂迸,良久方見信末“父已酉時往生”六字,墨痕似滲血般刺目。隻覺天旋地轉,椎心泣血,淚濕衣襟。嶽飛悲痛間竟將茶盞撞翻在地,瓷片飛濺聲中跌坐椅上,但覺喉間腥甜,眼前黑潮翻湧,恍惚又見老父頭戴鬥笠、手扶犁耙的身影在田間晃動,耳畔猶聞老父的諄諄叮囑,此刻卻隻剩案頭殘燭搖紅,照得滿室淒涼。
帳外忽起一陣狂風,卷得軍旗獵獵作響。嶽飛怔怔望著窗外南飛雁陣,想起幼時夜讀,父持燈相伴,更難忘去年離家時,父拄拐送至村口,白發被風吹亂,猶自叮囑“保家衛國,莫以父為念”……種種往事如潮湧至,喉頭陡然一甜,竟嘔出一小口血來,染紅了信箋邊角。想老父一生耕讀傳家,慈嚴並濟,怎奈陰陽相隔,再無承歡膝下之日。當下決意辭歸湯陰,為父守製三年。
三日後辭行時,王棣親率楊再興、郭藥師等三十餘騎,送至滹沱河畔長亭。但見長亭簷角掛著殘陽,西風卷得亭邊酒旗獵獵作響,旗杆上“宋”字軍旗已換作素白。西風卷得衰草連天,遠處斷鴻聲裡,一隊征雁正掠過寒雲。亭中石案擺著餞行酒,但卻皆未動盞。西風蕭瑟,眾人皆低首無言,唯有馬蹄踏沙之聲簌簌可聞。王棣解下狐裘披在嶽飛肩頭,王棣執嶽飛之手,目含痛惜,歎道:“賢弟此去,山高水長,當須保重玉體。家中百事,但憑賢弟處置,我等自當整肅軍馬,以待歸期。異日孝滿還營,我等再提銳旅,共破胡虜!”
楊再興忽從懷中掏出個油紙包,啞聲道:“這是莊姑娘醃的酸黃瓜,你素日愛吃的。”楊再興忽然從鞍側解下酒囊,傾酒於青銅盞中,酒液在晨光裡泛著琥珀色,“此乃河東玉壺春,我一直未舍得喝,今日便為二哥送行。願二哥此去身心康泰,待歸來之日,我等痛飲三百杯!”
郭藥師踏前一步,聲音低沉:“如今世道不太平,不如派兵士沿途護送嶽兄弟。”
嶽飛喉頭滾動,將酒盞舉過眉梢,仰首飲儘,盞底一叩石案,含淚長揖及地,朗聲道:“蒙諸位兄弟厚誼,飛雖肝腦塗地,難報萬一。今遭父喪,實非得已。儘孝乃人子之本分,待三年孝滿,定當重返軍中,與諸位兄長共禦外侮,複我河山!”言罷翻身上馬,兜轉韁繩,揚鞭向湯陰方向疾馳而去。但見黃塵起處,銀槍白馬漸成小點,終沒入蒼蒼翠微之中。
王棣手撫劍柄,目注雲空,良久未動。他忽想起結義那夜,三人約定共飲黃河冰,同臥長城雪,“生當馬革裹屍,死亦含笑九泉”。此刻河畔衰草沒脛,楊再興低頭撥弄腰間酒葫蘆,郭藥師以馬鞭輕敲馬鞍,三人皆不言語,隻聽馬蹄聲漸遠漸輕,終與歸鴉噪雜聲混作一片。
直到那點白影沒入夜色,楊再興輕輕扯動他衣袖,方似從夢中驚醒,王棣指尖發麻,這才驚覺雙手已將劍柄握得發燙。楊再興喟然歎道:“嶽二哥此去,怕是要受三年霜露之苦。忠孝兩難全,二哥此去,必成大節。我等唯有秣馬厲兵,待他歸來之時,共赴疆場,方不負今日之約。”郭藥師望著流水道:“昔年介子推守孝,終成千古高義。嶽兄弟忠孝兩全,他日必成大器。”王棣轉身凝視二人,見星光映得甲胄似霜,忽伸手重重拍在二人肩上:“待他歸來時,我等須讓這營中鐵騎,比今日多上三倍!”言罷三人相視而笑,卻各自背過身去,以袖拭眼。王棣,楊再興,郭藥師三人相顧黯然,卻見暮色漸合,歸鴉陣陣,各自心頭均似壓了塊鉛鐵,說不出的沉鬱。
暮色漫上亭角時,三人方上馬返程。王棣回望來路,見長亭在暮色中已化作模糊的剪影,唯有嶽飛飲儘殘酒的青銅盞還擱在石案上,映著最後一縷天光。古道邊的老槐樹上,歸鴉正撲棱著翅膀爭巢,他忽然想起嶽飛曾說過的“文臣不愛錢,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心中既熱且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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