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宣和殿的暖閣裡,龍涎香正浮著嫋嫋輕煙,殿角鎏金炭盆亦燃著銀絲炭,卻驅不散殿中彌漫的森寒。案頭宣紙上半幅《瑞鶴圖》尚未勾完,石綠與朱砂的顏料碟旁,還擱著一方凍石鎮紙,上麵刻著趙佶親書的天下一人。
忽聽得簷角鐵馬一陣急響,當值內侍趙安急匆匆踉蹌搶入暖閣,手中黃絹軍報還沾著城外飄來的雪沫子,指尖抖得那文書如風中敗葉般嘩啦作響。
禦座上的宋徽宗趙佶正握著狼毫筆,在宣紙上勾勒一幅《瑞鶴圖》,筆尖剛蘸了石青,尚未點染遠山峰巒。聽得腳步聲響,他頭也未抬便淡淡道:又是什麼急務?沒見朕在......話音未落,抬眼望見趙安煞白的臉色,那半句話便噎在喉嚨裡。但見那內侍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隻將軍報高高舉過頭頂,手指關節因用力而泛起青白。
殿中侍立的蔡京長子領樞密院事蔡攸,此時正捧著一方端硯添水,見狀忙搶上兩步接過軍報。展開看時,隻見黃絹上朱筆寫著燕山府陷落,郭藥師降金八字,墨色在燭光下竟似要沁出血來。蔡攸隻覺手臂一麻,那軍報險些脫手,耳中嗡嗡作響,嗓子眼裡像塞了團棉絮:北、北邊急報——
話音未落,那八百裡加急的軍報已地掉在金磚上。趙佶手裡的狼毫筆猛地一顫,一滴濃墨正落在畫中仙鶴的眼瞳上,恰似一滴血淚。他盯著軍報上燕山府破四個朱砂大字,隻覺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上頂門,那身月白緞子的便袍忽然就像浸了水般沉重。
官家......官家......蔡攸喉頭乾澀,指著軍報的手指不住顫抖,斡離不東路軍已破燕山府,郭藥師率常勝軍降金,此刻怕......怕已......這話音如同一柄冰錐,直刺入趙佶心口。隻見這位素以瘦金體聞名的天子,霎時間麵如金紙,兩頰深陷的皺紋驟然繃緊,那雙曾繪儘天下花鳥的手,此刻抖得如同秋風中的枯葉。
窗外不知何時飄起了雪,起初還是細鹽般的碎末,此刻已化作鵝毛大片,將禦花園裡的太湖石都敷成了白頭。趙佶踉蹌著扶住紫檀雕花的多寶格,格上陳設的商周青銅彝器在燭光下泛著冷光,其中一尊父乙爵的爵柱上,他前日才題的瘦金體題跋,此刻看來竟像歪歪扭扭的哭臉。
郭藥師...降金了?他喃喃自語,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多寶格邊緣的螺鈿花紋,竟將一塊嵌玉生生摳了下來。那聲音細若蚊蚋,卻讓蔡攸打了個寒噤。蔡攸偷眼看去,隻見官家往日裡顧盼生輝的丹鳳眼此刻布滿血絲,眼角皺紋裡似乎都凝著驚惶,哪還有半分揮毫潑墨時的風流灑落?
怎會......怎會如此?趙佶喃喃自語,踉蹌著後退兩步,腰間玉帶地一聲鬆了扣,羊脂玉墜子砸在金磚上,迸出清脆的裂響。忽然間,趙佶像被針紮了般抓住蔡攸的手腕,指節掐得對方手背生疼,你父不是說,郭藥師乃國之乾臣麼?他嘴唇哆嗦著,往日裡能畫出驚鴻一瞥的指尖此刻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燕山天險...朕...朕哪裡想到,女真小兒竟敢長驅直入?!說至最後一句,聲音陡然拔高,竟帶著哭腔。
這話說得氣若遊絲,尾音未落,趙佶猛地渾身一震,眼睛翻白,喉間地一聲便氣塞昏迷,直挺挺向後倒去。他頭上的玉冠歪斜滑落,露出鬢角幾縷霜白的發絲,明黃禦袍的下擺被炭盆火星燎著了邊角,升起幾縷焦煙。官家!蔡攸驚呼聲中,趙佶已栽倒在鋪著蜀錦的腳踏上,腰間玉帶的蹀躞帶鉤磕在金磚上,發出一聲脆響,驚得梁上棲息的一隻金絲雀撲棱棱撞在籠壁上。
殿內頓時亂作一團。有喚太醫的,有去扶禦駕的,有慌忙撲滅火星的。門下侍郎白時中慌忙去扶,卻被趙佶散亂的袍袖掃中下頜;幾名內侍跌跌撞撞捧來參湯,銅勺碰在玉碗邊叮當亂響。那碗參湯還未灌下,趙佶已牙關緊咬,嘴角溢出些白沫,先前握在手裡的狼毫筆滾落在地,筆杆上刻著的紫毫金錯四字,恰被一灘墨汁浸得模糊。
一名老太監捧著金唾盂湊上,另一名則撬開皇帝牙關灌下參湯,那琥珀色的湯汁順著嘴角流下,沾濕了明黃禦袍的前襟。殿外風雨更緊,殿角銅鈴在狂風中叮咚作響,與殿內群臣的慌亂腳步聲、藥碗碰撞聲混在一處,恰似一曲倉皇的亡國之音。禦案上那疊軍報被風掀起,數張黃絹在空中翻飛,露出背麵用瘦金體寫的豐亨豫大四字,墨色在搖曳燭火下忽明忽暗,倒像是用鮮血寫成的讖語,正一點點被風雨剝蝕。
宣和殿外的雪越發緊了,風卷著雪沫子撲在窗紙上,沙沙作響。殿內燭火被穿堂風一吹,明明滅滅地晃著,將壁上懸掛的《千裡江山圖》卷影映得扭曲不定。畫中青綠烘染的萬裡河山,在跳動的燭影裡竟似起了硝煙,而禦案上那半幅《瑞鶴圖》已被風吹得卷起一角,露出背麵尚未題完的詩句,墨色在昏暗中泛著幽光,恰似雪夜裡將熄的殘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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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和殿的鎏金獸環銅門已整整三日未啟,殿內二十四盞羊角宮燈終日燃著,燈油熬得快見了底,散出的青煙混著龍涎香,在殿中織成一片灰蒙蒙的霧靄。當內侍終於推開殿門時,宣和殿內的紫銅香爐已換了尋常柏子香,往日裡縈繞殿宇的龍涎香氣散儘,隻餘下淡淡的煙火氣。趙佶斜倚在鋪著紫貂裘的禦座上,昔日梳理得一絲不苟的赭黃禦袍皺巴巴地搭在膝頭,一絲不苟的玉簪髻已鬆了半邊,幾縷花白頭發垂在額前,那雙手曾繪出《瑞鶴圖》的纖長手指,此刻正緊緊攥著一方浸透淚水的明黃絹帕,帕角繡著的並蒂蓮紋被指痕揉得變了形。袖口處竟磨出了線頭——三日前那驚悸跌倒,竟將龍袍內襯的金線也掙斷了幾縷。他麵前的紫檀禦案上,原本堆滿了琳琅滿目的古玩玉器,此刻卻隻孤零零擺著一疊黃絹奏章,案角壓著一方罪己詔的草稿,宣紙邊緣被指腹摩挲得發了毛。
官家又一夜未眠?領樞密院事蔡攸踏過積了薄灰的金磚,見禦案上堆著尺許高的奏章,最上頭幾封邊角被指甲掐得發毛,顯是被人反複翻閱過。趙佶聞聲抬起頭,眼眶紅腫得像熟透的櫻桃,眼角還掛著未乾的淚痕,順著憔悴的麵頰滑落,滴在麵前那份《罪己詔》的草稿上,將朕涼德藐躬四字暈開一小團墨花。殿外忽然掠過一陣穿堂風,將窗紙上新糊的明黃絹吹得簌簌作響,恰如無數冤魂在窗外低語。
花石綱...當罷了...趙佶聲音嘶啞,抓起案頭一支羊毫筆,那筆杆原是用南海硨磲所製,此刻卻被他攥得指節發白。他顫巍巍在黃絹上寫下罷花石綱四字,墨色落在絹上竟沁出淡淡的血色——原是昨夜咬破指尖,混著朱砂一同磨的墨。階下群臣見狀,有那年紀長的諫官已忍不住老淚縱橫,殿角銅漏滴下的水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每一聲都似敲在眾人心上。
傳旨吧。趙佶將一疊詔書推到案前,最上頭那封罷免花石綱的旨意,宣紙邊角還沾著幾點乾涸的淚痕,應奉局即刻撤了,蘇杭造作局的匠人...也都放還歸家。他說到二字時,手指輕輕叩了叩案上一方太湖石鎮紙——那是當年花石綱從江南運來的貢品,石上天然孔洞原被他用來插嵌夜明珠,此刻珠翠儘去,隻餘下石身青蒼,宛如一張愁眉不展的人臉。
群臣跪在丹墀下,見皇帝拿起罪己詔時,袖口滑落處露出腕上一道暗紅勒痕——那是三日前昏迷時被玉帶勒出的印子,至今未消。朕...朕不恤民力,好大喜功...趙佶的聲音哽咽起來,狼毫筆在黃絹上顫抖,墨點暈染開來,將荒淫失德四字浸得模糊,今儘罷苛政,歸還民田...他忽然抬手拭淚,卻碰倒了硯台,墨汁濺在明黃詔書邊緣,恰似宣和年間被花石綱壓得喘不過氣的黎民血淚。
殿外忽然響起雷聲,震得窗紙簌簌作響。趙佶手中的筆地掉在案上,隻見他推開禦案,竟不顧帝王體統,對著滿朝文武伏地而拜,頭上紫金冠歪斜著,一根玉簪脫落下來,在金磚上磕出清脆的聲響。望諸公...望諸公直言敢諫,救社稷於危亡...他前額觸到冰涼的地麵,龍袍後心繡著的團龍紋被淚水浸透,那金線繡成的龍鱗竟在燈火下泛著淒迷的光,宛如一條困在淺灘的蛟龍,正將鱗甲片片剝落。
當值翰林學士見他白發散亂,龍袍上還沾著昨夜批閱奏章時落下的燭淚,忍不住偷眼去看禦案旁新換上的粗瓷筆洗——那原是教坊司樂工用的器具,此刻盛著清水,倒映著殿中淒清的景象。而殿角堆放著的紫檀木匣裡,往日裡裝的是奇珍異寶,如今卻塞滿了各地報災的奏折,最上頭一封邊角磨損嚴重,顯是被皇帝反複翻閱過,紙上人相食三字雖用朱砂圈了,卻仍在燭火下透著觸目驚心的紅。
罪己詔用的是建寧府特製的黃麻紙,質地粗礪,與往日聖旨所用的雲錦箋判若雲泥。趙佶親自用印時,那方天子之寶玉璽在他手中微微發顫,印泥盒裡的朱砂似乎也比往日黯淡,蓋在詔書上,二字的筆畫間竟滲著些微水汽,也不知是殿內濕氣,還是帝王滴落的淚漬。簷角雨水順著琉璃瓦流下,在丹墀前彙成水窪,倒映著殿內君臣惶恐的麵影,恰似一幅被風雨打濕的《流民圖》,正無聲訴說著這煌煌宮闕裡,一場遲來的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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