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殿的銅漏剛滴過四更,殿角殘燭突然爆出燈花,將禦座前跪著的太常少卿李綱照得麵容忽明忽暗。此人袍袖上凝著層薄冰,顯然是冒雪闖宮,右手指縫間滲出的血珠正滴在黃絹奏章上。
官家!李綱長跪丹墀,額頭觸到冰涼的地麵,卻覺掌心血書的溫熱透過絹本傳來,皇太子監國乃常禮,然今金人叩關,社稷危如累卵,豈可信常規而誤大事?他抬起頭時,鬢角霜花簌簌落在奏章上,與血珠混作一片,名不正則令不行,令不行則人心散!唯有陛下禪位太子,使他名正言順守宗社、聚民心,方有死扞敵兵之望!
殿外風雪驟然加急,吹得簷角鐵馬發出雜亂的急響。趙佶斜倚在禦座上,手中羊脂玉鎮紙落地,鎮紙上雕刻的萬壽無疆四字被他攥得崩了一角,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石紋,恰似王朝剝落的體麵。他盯著李綱奏章上的血字,見那血漬在燭火下泛著暗紫,竟與案頭未蓋印的罪己詔上的淚痕連成一片。
禪位?趙佶聲音發顫,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禦座扶手上的龍紋雕刻,一枚鑲嵌的東珠被他生生摳下,骨碌碌滾到李綱麵前。那珠子在雪水浸過的金磚上打著轉,映著殿中搖曳的燭火,竟似一顆倉惶的人心。內侍梁師成見狀慌忙上前,卻見趙佶猛地坐直,明黃羅袍掃落案頭的汝窯筆洗,聲中,那隻盛著朱砂的筆洗摔作兩半,暗紅膏狀的印泥濺在李綱血書上,將死扞敵三字染得更濃,你可知...可知這龍椅一讓...他聲音陡然沙啞,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禦座上黑瞎子皮的毛茬,竟扯下幾縷灰毛,恰似扯下了自己帝王的體麵。
銅漏一聲,那水滴落在接水銅盤裡,在寂靜中聽來宛如戰鼓。趙佶忽然瞥見李綱袖口滲出的血跡——原是這位少卿用匕首割破了小臂,血透過錦袍洇出蜿蜒紋路,形狀竟與黃河決堤時的水脈一般無二。
李綱膝行半步,額頭再次觸地:唯有官家傳位太子,令其守宗社、收民心,方能凝聚四海之力!他說這話時,右手指尖的血滴恰好落在奏章末尾,與以死扞敵四字融為一體,那血漬透過黃絹滲到背麵,竟在素白底子上洇出個模糊的盤龍形狀,竟似新帝即將登基的預兆。
官家若念祖宗基業、黎民百姓,便請當機立斷!李綱話音未落,殿梁忽然落下一片積塵,不偏不倚落在趙佶鬢邊,將幾縷白發襯得越發醒目——幾日前那驚悸昏迷,竟真讓這位藝術家天子添了滿頭秋霜。
殿中突然一片死寂,唯有銅漏之聲在空蕩大殿裡回響。趙佶盯著禦案上的傳國玉璽,那方青玉印璽在燭火下泛著冷光,印紐上盤著的螭龍雕刻仿佛活了過來,龍目嵌著的黑曜石幽幽發亮,似在審視帝王的抉擇。他忽然想起三日前藏在暖轎裡的青布衫,又瞥見李綱袍角沾著的汴河碎冰——那冰碴子正融成水跡,在金磚上蜿蜒成流向南方的曲線。趙佶猛地咳嗽起來,手帕掩口時,指縫間竟也滲出幾點血星,落在案頭的《南渡方略》草稿上,將二字染得通紅,恰似被李綱的血喚醒的讖語。
罷了...罷了...趙佶猛地抬手,震得禦案上的鎏金香爐傾倒,龍涎香灰撒了滿桌,他鬆開攥得發白的玉如意,那玉器落地時,竟在金磚上砸出個淺坑。殿角燭台上的燈芯突然爆出燈花,將禦座後《千裡江山圖》殘卷上的江水照得晃蕩。趙佶抓起玉璽時,指腹觸到印台底部刻著的受命於天四字,那字跡被百年帝王的手澤焐得溫熱,此刻卻在他掌心抖個不停,恰似王朝的天命在簌簌發抖。
李綱見皇帝終於首肯,額頭重重叩地,血珠順著額角滴在奏章末尾,恰好綴在天下方可保住六字之後,宛如蓋了方無形的血印。趙佶顫抖著拿起玉璽,那方天子之寶青玉印璽觸手冰涼,印紐上盤著的螭龍雕刻,在燭火下竟似垂首低泣。當印泥蓋下時,朱砂竟與血書的痕跡融為一體,二字的筆畫間滲出絲絲水汽,恍若從汴河底撈起的殘破詔書,正帶著亡國的潮氣,將這煌煌宮闕的最後一道體麵,徹底洇透。
殿外忽然響起晨鐘,撞破了風雪夜的沉寂,鐘聲裡夾雜著隱約的人喊馬嘶——原是戶部尚書李梲的前站部隊正開赴建康,馬蹄踏碎的冰碴聲,與殿內玉璽蓋在詔書上的聲,竟彙成了一曲改朝換代的前奏。
殿外風雪驟然轉急,簷角鐵馬發出一陣雜亂的急響,恍如金戈鐵馬在天邊奔騰。趙佶望著玉璽在血書上留下的暗紅印鑒,忽然覺得掌心血脈僨張,那是當年畫院學生時握筆的地方,此刻卻握著傳國玉璽,指腹下的冰涼玉料上,竟隱隱傳來李綱臂間鮮血的溫熱,恰似王朝將傾之際,最後一點君臣相搏的餘溫。
當值翰林學士捧著禪位詔書退出時,見李綱跪在丹墀上,右手指尖仍在滴血,那血珠順著金磚縫隙流淌,在殿門口結了層薄冰。冰麵上倒映著趙佶踉蹌的背影——皇帝正扶著內侍梁師成的肩頭走向後殿,明黃羅袍的下擺掃過地麵,將案頭跌落的南巡路線圖踩入血水中,圖上用朱砂圈出的渡口位置,恰好被染成一片刺目的紅,宛如王朝崩裂時濺出的最後一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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