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正月的汴京皇宮,紫宸殿的鎏金銅鶴香爐裡結著冰棱,龍涎香的殘煙剛飄出三寸便凝作白霧,在丹陛上繞著趙桓的九龍靴打轉。趙桓攥著份奏報坐在龍椅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龍椅扶手上的蟠龍雕紋,明黃禦袍的袖口已被指甲摳出破洞,指腹碾過奏折上完顏斡離不兵臨汴梁城下的朱批,竟將宣紙上的礬水蹭得發了毛,恰似他此刻亂如麻的心思。
殿內的鎏金香爐裡隻剩半爐龍涎香灰,青煙剛升三寸便凝作冰絲,垂在半空像無數條絞索。階下群臣的爭吵聲如寒鴉聒噪,撞在冰冷的金磚地上,將的字眼碎成無數片,混著殿角銅缸裡未化的積雪,散發出一股混雜著焦灼與絕望的氣息。
官家!汴梁城牆雖高,奈何金軍鐵浮屠勢不可擋!宰相白時中撲在丹陛上,象牙笏板磕在青磚上發出脆響。他官服的補子上繡著的仙鶴被冷汗浸得發暗,鶴喙處的金線裂開道口子,倒像是隻被箭射穿咽喉的亡禽。襄陽有峴山之險,漢水之固,可效仿唐明皇幸蜀故事……話音未落,袖口滾出張折疊的輿圖,圖上襄陽至荊州的路線被朱砂畫得通紅,恰似一道正在流淌的血痕。他話音未落,宦官陳良弼尖利的嗓音便插進來,喉結處的刀疤在宮燈下泛著青白:白相爺說得是!老奴昨兒見艮嶽的瑞鶴圖都掉了顏色,這京城怕是......
遷都!官家,必須遷都襄陽!襄陽乃龍興之地!太宰李邦彥的朝靴踩在金磚上,發出冰裂般的脆響,他靴底沾著前日宮變時的血垢,在光潔的地磚上印出串串暗紅腳印。忽然間,殿外傳來銅鐘暗啞的聲響,那是太常寺的報時鐘,今日卻敲得有氣無力,像個臨終老人的喘息。
趙桓猛地起身,龍袍下擺掃過禦案,將疊著的奏報掃落在地,頁間掉出張紙條,是李邦彥昨日塞的:官家,留得青山在......
他想起三日前父皇趙佶連夜出逃的情形。那時艮嶽禦苑的鶴鳴九皋堂還燃著暖閣,父皇攥著他的手,龍涎香薰透的袖袍裡掉出半張未寫完的瘦金體詔書,二字的字缺了末筆,墨滴在明黃絹上暈成團血漬般的暗花。如今那詔書該已隨蔡京父子的車馬,漂在南下的汴河冰麵上了吧?想到此處,他下意識摸向腰間玉帶——那是父皇臨幸時解下的羊脂玉玲瓏帶,此刻帶銙上的萬壽無疆刻痕裡,竟卡著片朱勔進獻的花石綱殘片,石縫裡還凝著去年花朝節的胭脂。
官家不可!殿門忽然被撞開,太常少卿李綱的襆頭歪在一邊,紫袍前襟沾著雪粒子。他撲到丹陛前叩首,額頭撞在冰涼的玉石上,發出悶響,驚得梁上棲息的寒鴉撲棱著翅膀,翅尖掃落的冰碴子掉進白時中的官帽裡。昔年澶淵之役,真宗皇帝親征方保社稷,今陛下若棄宗廟而去,天下百姓......他的嗓音嘶啞,喉結滾動
汴梁乃祖宗陵寢所在,陛下若棄城而去,社稷將何以堪?百姓將何以堪?李綱的聲音撞在殿頂的藻井上,驚落幾片陳年的灰塵,落在禦座前的青銅鼎裡,將鼎中尚溫的灰燼攪得四處飛揚。
宦官陳良弼縮在白時中身後,尖頂貂帽壓得極低,隻露出一雙鼠目。他袖中藏著的密信還在發燙——那是昨夜趙佶的親信傳來的手劄,說太上皇已帶著蔡京父子、朱勔等乘快船南下。此刻他望著禦座上趙桓不斷抽搐的嘴角,忽然拔高了尖細的嗓音:李大人休要危言聳聽!昨夜牟駝岡失守,禁軍戰馬儘落敵手,拿什麼守?拿什麼戰?他說話時,袖口滑出串佛珠,顆顆都是南海硨磲,卻被他撚得發烏,恰似沾滿了亡魂的怨毒。
殿外忽然傳來銅鐘悶響,那是宣德門報時的鐘聲,卻比往日沉了三分。趙桓下意識望向殿外——垂拱殿的丹墀下,積雪被往來的內侍踩成黑泥,泥裡嵌著幾片撕碎的奏折,其中一張殘片上二字的血書還未乾透,血珠順著紙紋蜿蜒,在雪地裡洇出朵詭異的紅梅。
趙桓的手指摳進龍椅扶手上的蟠龍眼睛,那是用南海珍珠嵌的,此刻被他摳得露出底下的木胎。殿外傳來宮娥的哭嚎,夾雜著金兵圍城的擂鼓,那鼓聲透過三層琉璃瓦,震得藻井上的飛天壁畫簌簌掉粉。他忽然想起幼時在集英殿看百戲,那些踩高蹺的藝人總能在刀尖上轉圈,如今自己卻像個被線扯著的傀儡,白時中遞來的逃亡詔書在袖中發燙,李綱叩首的血痕在丹陛上蜿蜒,恰似兩條毒蛇,正爭著噬咬他殘存的帝王尊嚴。
忽然間,他想起幼時讀《史記》,讀到楚懷王入秦不返時,太傅曾指著書上的朱砂批注說:君者,國之膽也,膽落則國亡。
此時殿外的雪下得更大了,鵝毛般的雪片撲在窗欞上,將遠處宣德門的輪廓糊成一片慘白。趙桓慢慢坐回龍椅,聽著階下群臣重新響起的爭吵,隻覺得那些聲音像無數根針,紮進他凍僵的耳膜。他無意識地摸向袖中——那裡藏著枚蠟丸,是昨夜暗哨送來的密報,說太原的王棣還在死守,城頭的字旗已被血浸透,卻仍在寒風中飄著。想到此處,他忽然覺得龍椅扶手上的蟠龍雕紋似乎沒那麼冰了,那剝落的金漆下,木紋裡隱隱透出點暖意,恰似這傾頹王朝最後一絲未滅的血氣。
當李綱的額頭第三次撞在金磚上時,趙桓聽見自己喉嚨裡發出聲破碎的嗚咽。他揮開白時中遞來的鎏金手爐,爐蓋撞在銅鶴香爐上,驚起的香灰落在禦案上的《攻守方略》上,將字的寶蓋頭染成焦黑。殿外傳來禁軍換防的甲葉聲,那聲音混著遠處金兵投石機的悶響,像無數把鑿子,在他心頭一下下鑿著亡國之君四個字。直到李綱的血染紅了丹陛前的禦路磚,他才顫抖著扶起那具幾乎凍僵的身軀,袖中滾落的半塊玉鎮紙摔在地上,碎成四瓣,恰似這被戰火分割的大宋江山。
傳......傳旨。趙桓的聲音撞在殿角的編鐘上,發出破碎的回音。他看見白時中嘴角露出笑意,陳良弼忙著整理拂塵,而李綱還伏在地上,後頸的發髻散了。退朝。改日再議。趙桓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他轉身時,腰間玉帶鉤刮過龍椅的蟠龍雕刻,發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殿外的風雪驟然卷緊,將丹陛上的血冰刮得四處飛濺,有塊碎冰彈在某位大臣的朝靴上,碎成無數晶亮的屑末,恰似大宋王朝此刻,在金戈鐵馬之下,分崩離析的國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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