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戰窄得轉不開身,兵器碰撞的脆響、骨頭斷裂的悶響、臨死的慘嚎混在一處,震得人耳朵嗡嗡響。有個老兵被三個金兵圍住,他竟扔掉手裡的斷矛,張開雙臂抱住兩個金兵,喊著“總管快走”,任由第三個金兵的刀劈在他後心。王稟看得目眥欲裂,鐵槍橫掃,將那金兵的頭打得稀爛,可老兵已經軟了,倒下去時,還攥著金兵的衣襟,像要把對方拖進地獄。
“撐住!”王稟吼著,卻發現自己的右臂也開始發麻——剛才擋那一刀時,骨頭怕是裂了。他側過身,讓身後的少年扶著自己的腰,另一隻手揮槍挑開迎麵的刀,“互相看著點!誰也彆掉隊!”
少年“嗯”了一聲,用青磚砸倒一個撲來的金兵,自己也被對方的肘撞在胸口,悶哼著彎了腰。王稟一把將他拽起來,鐵槍回抽,槍尾砸在那金兵的太陽穴上,“咚”的一聲,金兵軟了下去。少年喘著氣,抹了把臉上的血,又抓緊了王稟的衣角,像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的繩。
金兵的嘶吼從前後左右湧來,像密不透風的網。有個斷了腿的士兵被三個金兵圍住,他竟將手裡的刀狠狠插進自己腿骨,借著劇痛猛地站起,抱住最前的金兵滾進火堆——火苗“騰”地竄起,舔著兩人的衣袍,那士兵的嘶吼混著金兵的慘叫,在巷子裡蕩得老遠。
王稟眼角掃過,鐵槍沒停,槍尖斜挑,刺穿了右側金兵的咽喉。血噴在他臉上,溫熱的,混著滿臉的汗和灰,倒像給這張布滿皺紋的臉鍍了層紅。他左臂的傷口早凝了血痂,被汗水泡得發漲,每揮一下槍,骨頭縫裡都像有針在紮,可他的手沒抖——身後那幾十雙眼睛盯著他呢,那眼神比傷口的疼更烈,逼著他不能倒。
幾十來號人,就像一塊被敲碎卻沒散的鐵,你扶著我,我拽著你,破衣爛衫被血浸得透紅,有的衣袍下擺掛著腸子,有的褲腿被刀劃開,露出的骨頭白森森的,可沒人哼一聲。他們的兵器早不成樣子:有卷了刃的刀,有斷了尖的槍,還有人攥著塊帶釘子的木板,可舉起來時,比金兵的彎刀還沉。
王稟的鐵槍越來越沉,可他每一步都踩得極穩。他知道,自己往哪挪,這些人就往哪跟——不是因為他槍法多好,是他站著,這最後幾十人的魂就沒散。有金兵從側巷撲出,彎刀劈向他的後心,一個兵卒拖著斷腿撲過來,用後背硬生生擋了一下,刀沒入半寸,他卻咧開嘴笑了,血沫子從嘴角淌下來:“總……總管……走……”
王稟猛地轉身,鐵槍刺穿了那金兵的胸膛,他伸手抱住那士兵軟下去的身子,才發現對方的短刀還攥在手裡,刀把上的血被他握得發燙。
“走!”王稟將那士兵交給李三兒,自己提著槍往前衝,槍尖帶起的風卷著血,竟在巷中掃出一片空當。金兵看著這群血人,竟有片刻的遲疑——他們見過怕死的,見過投降的,卻沒見過這樣的:斷了胳膊斷了腿,隻剩一口氣,眼裡的火卻比巷尾的燒房還烈。
幾十來號人,像一串被血染紅的珠子,被王稟這根線串著,在巷子裡挪著,每一步都踩著屍身,每一步都帶著血,卻偏有股不肯倒的硬氣,像這太原城裡最後一截沒塌的牆。
殘陽把開遠門的城樓染成了紫黑色,城磚上的箭孔像無數隻空洞的眼,望著巷子裡湧來的黑潮——金兵的援軍到了,密密麻麻的黑甲從三條街口擠進來,盾牌撞著盾牌,發出“咚咚”的悶響,像夯錘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李三兒半個身子靠在斷牆上,傷口早被血糊住,斷刀插在磚縫裡,才勉強撐住不倒。他望著那片望不到頭的黑甲,喉結滾了滾,突然撲過去拽住王稟的戰袍——那戰袍上的血痂層層疊疊,新的血正從十幾個破洞裡往外滲,把李三兒的手都染紅了。胸口的血泡子被他咳得“咕嘟”響,眼裡的紅血絲比刀上的血還密:“總管!走!再不走……就被包餃子了!”他拽著王稟的戰袍,那戰袍早被血浸成硬殼,“留得青山在……日後總能報仇!您快走,屬下等墊後!”
王稟猛地甩開他的手,鐵槍往地上一頓,槍杆震得李三兒踉蹌後退。他臉上的血混著汗,順著下頜往下滴,砸在腳邊的血汙裡,濺起細小的紅霧:“走?往哪走?”他的聲音不高,卻像鐵砧砸在青銅上,震得周圍的喘息聲都停了,“北城的父老被金狗砍殺時,沒一個跪的;西城的民壯被埋在磚下時,沒一個哼的——太原城從裡到外,就沒貪生怕死的種!”
他抬手抹去臉上的血,露出被刀削過的顴骨,那裡還滲著血珠:“你看這巷子裡的磚——每塊都沾著軍民的血;你聞這風裡的味——都是父老的魂!我王稟穿了這身甲,當了這總管,就不是為了跑的!”
他掃了眼身後的殘兵:斷臂的兵卒正用牙咬著箭杆往弓上搭,瞎了眼的少年攥著青磚貼牆根喘,連最年輕的兵都把斷矛橫在胸前,沒人往後看。王稟的鐵槍又抬了抬,槍尖指著湧來的金兵,也指著自己的胸口:“我王稟是太原總管,城在人在,城破……便與城同葬!棄了父老鄉親獨活?便是逃到天邊,這心也早被金狗的刀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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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三兒還想說什麼,卻被王稟眼裡的光懾住了——那光比槍尖還亮,混著血汙,竟讓他想起先前守城時,王稟站在箭樓頭說“撐住”的模樣。他喉嚨哽了哽,突然轉身嘶吼:“弟兄們!跟總管殺!死也死在開遠門下,讓金狗看看太原人的骨頭!”
“殺出去!往開遠門!”王稟嘶吼著,手裡的兵器不知何時換了——鐵槍早被金兵的巨斧劈斷,此刻握著的是柄從金軍那裡奪來的寶劍,劍身卷得像月牙,卻被他揮得虎虎生風。
巷子裡的廝殺更烈了。金兵像漲潮的海水,一波接一波地湧,盾牌組成的鐵牆壓得人喘不過氣。有個民壯舉著門板當盾,被金兵的長矛捅穿了門板,矛尖從他胸口透出來,他卻死死頂著門板,喊著“總管快走”,直到力氣耗儘,門板“哐當”砸在地上,壓著他的屍身。
這支隻剩幾十來號人的隊伍,像被血浸透的破旗,在金兵的黑浪裡往前挪。刀砍在甲胄上,“噗”的一聲悶響;槍捅進肉裡,“滋”的一聲濺出血;有人倒下時,總有人伸手去拽,拽不動的,便踩著他的屍身往前衝,嘴裡吼著“殺”,聲音啞得像破鑼,卻比金兵的嘶吼更烈。
從巷尾到開遠門,不過三裡地,他們卻走了一個時辰。石板路上的血積了半寸,踩上去“咕嘰”響,像踩著滿地的碎心。有個老兵的腸子拖在地上,他卻用短矛挑開迎麵的刀,吼著“總管先過”,直到被三支槍刺穿,才轟然倒下,眼睛還望著城門的方向。
王稟的後背又添了兩道刀傷,血順著脊梁往下淌,浸透了戰袍下擺,在地上拖出一道紅痕。他右腿被長矛劃了個口子,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卻偏不肯慢——右手揮刀劈向金兵的咽喉,刀風裡帶著他粗重的喘息,竟比金兵的嘶吼還響。
李三兒用斷刀撐著,一瘸一拐地護在他左後方,後背替他擋了半支冷箭,箭頭從他肩胛骨穿出,他卻哼都沒哼,隻反手一刀砍斷了放箭金兵的手腕。
這支隻剩幾十來人的隊伍,像一截燒紅的鐵,在金兵的黑潮裡硬生生鑿出條路。有人斷了腿,就被同伴架著;有人沒了兵器,就用牙齒咬、用石頭砸;有人中了箭,箭杆還在顫,手裡的刀卻沒鬆。他們的衣袍早看不出原本的顏色,紅的血、黑的煙、灰的土糊在一處,隻有眼裡的光,比開遠門上的殘旗還烈。
離開遠門還有半條街時,王稟的左臂又中了一槍,槍尖穿透了胳膊,他悶哼一聲,卻借著槍杆的力道,將身前的金兵踹飛出去。那金兵撞在牆上,滑下來時,王稟已拔出那槍,反手擲出,刺穿了另一個金兵的胸膛。
“到了!”有人嘶吼,指著前方那扇殘破的城門——開遠門的門軸早被撞斷,門板斜斜掛著,露出外麵灰蒙蒙的天。
開遠門的城樓早塌了半邊,匾額“開遠”二字被炮火熏得隻剩個“開”字,像隻睜著的眼,望著城外的塵煙。金兵在這裡布了重陣,盾牆如鐵壁,箭雨從牆後潑下來,帶著哨音紮進殘兵的皮肉裡。
王稟喘著粗氣,扶著牆站穩,身上的傷口少說也有三十來處,血順著指縫往下滴,滴在門檻上,暈開一片。他望著身後跟著的幾十來個血人,又回頭看了眼巷子裡湧來的金兵,突然笑了——那笑混著血沫子,像哭,又像怒。
“殺!”他舉刀指向城門,刀上的血珠甩出去,落在一個少年兵的臉上,那少年抹了把臉,舉著短矛就往前衝。
金鐵交鳴的脆響、骨頭碎裂的悶響、臨死的慘嚎在開遠門前炸開,像一場遲來的雷。王稟的刀越來越沉,眼前開始發黑,卻偏死死盯著湧來的金兵——他知道,自己退一步,身後的人就少一分生機;自己倒下去,這城最後的氣,怕是就散了。
風卷著城樓上的殘旗,“嘩啦啦”地響,像在替他們喊殺。王稟的刀又劈出去,這一次,卻慢了半分,金兵的彎刀趁機劃向他的脖頸——他猛地偏頭,刀從臉頰擦過,帶起的血珠濺在開遠門的門匾上,把“開遠”二字染得更紅了。
他的左臂被砍得見了骨,右腿的箭深可見筋,血順著褲腿往下淌,在地上拖出長長的紅痕。可他每劈一劍,都帶著破空的銳響,劍風裡裹著血沫,竟逼得前排的金兵連連後退。
“總管!左肋!”少年兵小石頭嘶吼著撲過來,用後背替他擋了一刀,自己卻軟了下去。王稟反手一劍削掉那金兵的頭顱,彎腰想扶小石頭,卻覺胸口一涼——又一支槍捅進了肋下。他悶哼一聲,劍卻沒停,斜劈下去,將持槍的金兵從肩劈到腰。
殘陽的最後一縷光落在開遠門上,把王稟的影子拉得老長,像一截沒倒的城柱。他身上的傷口密密麻麻,血把戰袍泡得發脹,可握劍的手仍沒鬆,劍指處,二十來號殘兵正用斷刀、青磚、門軸,撞向金兵的盾牆,嘴裡吼著“太原”,聲音混著血沫,在暮色裡飄得很遠。
暮色像塊浸了墨的破布,沉沉壓在開遠門的斷牆殘垣上。城外突然傳來一陣地動山搖的馬蹄聲,不是巷戰裡的雜亂碎響,是千騎奔騰的“咚咚”聲,震得腳下的血地都在發顫——那是完顏粘罕從聯營調來的精銳,馬蹄裹著塞外的風塵,鐵蹄踏過護城河的冰碴九月的河水雖未全凍,岸邊卻結了層薄霜),濺起的水花混著泥點,打在黑亮的甲胄上,映出狼旗的影子
“是金人的‘鐵浮屠’!”有殘兵嘶啞地喊,聲音裡淬著絕望。那些金兵個個騎著高頭大馬,甲胄是雙層的,刀槍在暮色裡泛著冷光,比先前的步卒凶悍十倍。他們不似尋常金兵那般亂衝,而是列著整齊的陣,從開遠門塌落的城門洞魚貫而入,馬首相接,盾甲相連,像一道滾動的黑牆,往巷心擠壓過來。
城內的金兵見狀,也猛地收縮了包圍圈。原本在盾牆後射箭的步卒紛紛挺槍上前,與城外湧入的騎兵形成犄角,盾甲相撞的“鏗鏘”聲、馬韁抖動的“嘩啦”聲,混著金兵“繳械不殺”的喝罵,把王稟等人困在了方圓丈許的空地上——那空地原是個雜貨鋪,此刻貨架早被劈成了柴火,隻剩半截櫃台還立著,像塊孤零零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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