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的撞車聲又炸響時,趙癩子正扶著小柱子往箭樓裡挪。雪片撲在小柱子凍裂的臉上,他忽然扯了扯趙癩子的袖子:“趙叔,他們說……第一次守城時,有個李將軍?”
趙癩子的手頓了頓,摸到箭樓木柱上的刻痕——那是第一次圍城時,他用刀刻下的“綱”字,如今被雪水泡得發黑,卻仍能看清筆畫的遒勁。
“那不是將軍,是李相公。”他的聲音像被風砂磨過,“第一次斡離不的狼旗剛到城北,城裡亂成一鍋粥,是李相公披了甲胄站在宣德門樓上,說‘城在人在’。”
他望著城外翻滾的雪霧,恍惚又看見第一次圍城時的景象。那時的南薰門,箭樓裡燃著旺旺的炭火,士兵們圍著烤凍僵的手,甲胄雖舊卻都用銅絲補過,槍杆上纏著防滑的布條。李綱穿著件洗得發白的紫袍,踩著梯子爬上城頭,靴底沾著的泥還是剛從西城跑過來的——他一晝夜能巡遍四城,哪裡喊殺緊就往哪裡去。
“箭要垛齊!”趙癩子記得李綱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勁,“滾油燒到冒泡再潑!傷兵拖到甕城後,有醫官等著!”他親自給士兵遞餅子,餅是熱的,帶著芝麻香,那是從內府糧倉調出來的。有次東城告急,李綱抄起身邊士兵的弓,三箭射穿三個金兵的咽喉,箭簇穿透鐵甲的脆響,讓城上的宋兵齊聲呐喊,那喊聲震得城磚都發顫。
最險的是北城。斡離不的撞車撞得城門晃,李綱赤著腳站在門後,指揮民夫往門後堆沙包,自己背靠著城門,袍子被震得鼓起來,卻始終沒退半步。“這門是汴京的骨頭!”他吼道,“斷了骨頭,人就活不成了!”那天城上的箭雨,是第一次圍城時最密的,可宋兵沒人敢躲,因為李綱就站在最前麵,箭擦著他的耳邊飛過,他眼皮都沒眨。
“後來……後來怎麼就沒了呢?”小柱子的聲音怯怯的,像怕驚擾了什麼。
是啊,後來怎麼就沒了呢?
第一次圍城時,李綱讓人把庫房裡的舊甲翻出來,讓鐵匠連夜修補,連百姓都扛著自家的鐵器來捐,說“李相公要,咱就給”。可現在,庫房早空了,鐵匠要麼死了要麼逃了,城上的宋兵,連件囫圇的棉襖都湊不齊。
三天前,有個從內城逃出來的小吏說,朝堂上吵成一團,有人說該降,有人說該逃,就是沒人提“守”字。趙癩子想起第一次圍城時,李綱在朝堂上拍著案幾,說“祖宗的城,不能拱手讓人”,那時欽宗雖怕,卻還敢說句“依李相公計”。可現在,宮裡的燭火夜夜亮到天明,傳出來的,隻有要金銀、要女子、要割地的消息。
西城又傳來慘叫,比剛才更急。趙癩子扶著小柱子站起來,看見新鄭門的方向,一麵宋旗歪歪扭扭地倒了下去,被金兵的鐵蹄碾進雪裡。第一次圍城時,李綱讓人在各城門掛了麵大紅旗,說“旗在,城就在”,那紅旗被箭射穿了無數洞,卻始終沒倒過。
“沒了……是真沒了。”趙癩子喃喃道,不是說那麵旗,是說那個能讓紅旗不倒的人。他摸了摸木柱上的“綱”字,指尖觸到冰冷的刻痕,像摸到了一塊凍透的石頭。
風卷著雪撲進箭樓,把炭火吹得隻剩點火星。小柱子突然哭起來,不是因為冷,也不是因為怕,是想起剛才從北城逃過來的傷兵說的話——“城上連個發令的都沒有,誰都不知道該往哪射箭”。
第一次圍城時,城上的鼓聲總是跟著李綱的號令走,鼓響處,箭雨就到,滾油就潑,守兵們知道該往哪衝,該往哪站。可現在,鼓聲早停了,隻有金兵的號角在四麵響,像催命的鈴。
趙癩子把半截凍餅塞進小柱子懷裡,自己扛起那杆鏽槍。槍杆冰得像塊鐵,可他知道,這一次,再沒人會遞來熱餅,再沒人會喊“城在人在”,再沒人能三箭定住軍心。
雪越下越大,把城磚上的血都蓋了。趙癩子望著城外越來越近的金狼旗,忽然明白,第一次圍城時的險,險在兵戈;這一次的險,險在心裡——那根能撐著全城人站直了的骨頭,沒了。
李綱不在了。
這五個字,比城外的箭雨更重,壓得每個守城的宋兵,連喘口氣都覺得疼。
紫宸殿的燭火被穿堂風卷得直晃,將龍椅上趙桓的影子投在金磚地,忽長忽短,像條沒了骨頭的蛇。
何栗跪在階下,紫袍下擺還沾著進宮時踩的雪水,凍得發硬。他剛從城外逃回回來,甲胄上的冰碴子化了又凍,在頷下結了層薄霜,可此刻渾身的寒意,都不及禦座上傳來的那聲輕飄飄的吩咐。
“何相公,”趙桓的聲音裹在貂裘裡,發著顫,“城防的事……戰也好,守也罷,便是和談,都由你做主。朕……朕信你。”
何栗猛地抬頭,燭光正照在趙桓臉上。這位官家眼下烏青得像被人打了兩拳,嘴唇乾裂,握著暖爐的手在袖管裡抖,連指節都泛著白。他記得去年第一次圍城,趙桓雖也怕,可被李綱逼著登城時,龍袍上還沾著箭簇劃破的口子,好歹敢對著城下喊句“與城共存”。可如今,禦座離城牆不過數裡,這位官家卻連殿門都不敢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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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何栗的嗓子像被北城的寒風刮過,啞得厲害,“臣……臣不敢。上次出城,臣親曆血戰,深知金賊凶猛。李相公在時,尚有章法,如今……”他話說一半,忽然頓住——李綱的名字,現在是宮裡的忌諱。上月有個內侍提了句“若李相公在”,當天就被拖去了西市。
趙桓的臉唰地白了,猛地將暖爐往案上一摜,銅爐撞在玉圭上,叮啷一聲脆響,在空蕩的大殿裡蕩開,像塊冰砸在人心上。“朕說你敢,你就敢!”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卻沒什麼底氣,尾音還帶著哭腔,“滿朝文武,不是要降,就是要逃!隻有你……隻有你還在提守城!你不接,難道要朕自己披甲去城頭?”
說到最後,他竟有些歇斯底裡,抓起案上的朱筆,在那份擬好的詔書上胡亂畫了個圈,紙角都被他捏皺了。“拿去!”他將詔書往階下一扔,像是丟塊燙山芋,“印璽都蓋好了,調兵、調糧、甚至割地賠款,你說了算!”
詔書飄到何栗腳邊,明黃的綾子被風卷得翻了翻,露出上麵“便宜行事”四個朱字,紅得像血。何栗盯著那字,忽然想起去年第一次圍城,李綱在這紫宸殿上拍著案幾,說“祖宗陵寢在此,百姓在此,豈能言降”,那時趙桓雖抖著腿,卻還能咬著牙說“依李相公計”。可現在,這位官家眼裡隻剩了慌,連推責任都推得這般急切。
他想起幾日前在城外相持時,宋軍看見金兵的鐵騎雙腿不斷發抖,守兵們握著斷矛哭,連個發令的都沒有。那時他就明白,這城的氣數,早被朝堂上的爭吵、宮裡的算計磨得差不多了。李綱留下的那點骨頭,早被蛀空了。
“官家……”何栗叩首時,額頭撞在金磚上,咚的一聲悶響。他能感覺到額角的血滲出來,混著額上的冷汗,滑到眼角,辣得慌。“臣……領旨。”
趙桓像是鬆了口氣,癱回龍椅上,連句寬慰的話都忘了說,隻揮揮手,示意他退下。何栗撿起地上的詔書,綾子冰涼,像塊剛從北城雪地裡撈出來的鐵。他轉身往外走,殿門被風推開,卷進一陣雪沫子,撲在臉上,疼得他一哆嗦。
廊下的積雪沒到腳踝,踩上去咯吱作響。何栗抬頭望了眼天色,鉛灰的雲壓得極低,像要把整個汴京的屋頂都壓塌。遠處北城的撞車聲又響了,悶悶的,像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他忽然想起李綱當年說的“城在人在”,那時的李相公,紫袍上沾著血,手裡還攥著半截斷箭,站在城頭笑。可如今,他何栗握著這道能定人生死的詔書,卻覺得比北城的冰棱還要沉——戰,無兵無糧;守,人心已散;和,不過是飲鴆止渴。
風更緊了,吹得他紫袍獵獵作響。何栗緊了緊手裡的詔書,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知道,趙桓把這副擔子丟給他,不是信他,是怕了。怕這城破之時,那亡國的罪名,落不到自己頭上。
可這汴京城的骨頭,早就被李綱之外的人,一點點拆了。他何栗接下的,哪裡是什麼城防大權,不過是副注定要壓碎肩膀的枷鎖罷了。
北城的撞車聲,又炸響了。這一次,何栗覺得那聲音,像是從自己胸腔裡發出來的,震得五臟六腑都在疼。
宮門口的雪被風旋成了團,何栗踩著沒膝的積雪往外挪,每一步都像陷在泥裡。紫袍下擺的冰碴子磨著腳踝,疼得他齜牙,可心裡那股沉甸甸的堵,比這疼更甚。手裡的詔書被他攥得發皺,明黃綾子上的“便宜行事”四個字,此刻瞧著竟像四個嘲諷的鬼臉——他便宜行事?行什麼事?是領著殘兵去填北城的缺口,還是捧著玉璽去金營磕頭?
“何相公!”
一聲急喊撞進風雪裡。何栗猛地抬頭,就見個身影踉蹌著撞過來,兩人衣襟掃在一處,都踉蹌了兩步才站穩。雪粒子打在臉上像針紮,他眯眼一瞧,竟是次相孫傅。
孫傅比他更顯風霜。緋袍上沾著黑褐色的汙漬,許是北城的血凍成了塊,頷下的胡須上掛著冰棱,瞧著倒比實際年紀老了十歲。他本是急著進宮,此刻被撞得悶哼一聲,見是何栗,眉頭擰成個疙瘩:“你怎麼在這兒?官家……”
話沒說完,就被何栗抓住了手腕。何栗的手冰得像鐵,指節因為用力泛著白,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孫相,你說……這城,還守得住嗎?”
孫傅被他抓得一怔,隨即歎了口氣。他剛從南城回來,那裡的守兵已經兩天沒見著糧了,有個老兵凍得發僵,還攥著根斷矛往城磚上撞,嘴裡念叨著“李相公當年……”。他知道何栗接了那燙手山芋,此刻見他眼底的紅血絲,便知這位新掌城防的宰相,早已被熬得沒了半分力氣。
“唉,”孫傅拍了拍他的手背,掌心糙得像砂紙,“北城的撞車聲,剛才又響了三回。我去瞧過,城門縫裡都滲血了……”
“我知道!”何栗猛地打斷他,聲音陡然拔高,又怕被旁人聽見,慌忙壓低了,“我剛從城外逃回!宋軍剛見到金軍就雙腿發軟,我問他們為何不射箭,一個個瞪著眼說‘射誰?往哪射?’——孫相,你說這叫什麼事!”他猛地鬆開手,往後退了半步,袍子掃起一片雪粉,“李相公在時,槍杆都裹著布條防滑,如今呢?兵甲鏽得能擰出水,連塊像樣的盾牌都湊不齊!戰?拿什麼戰?守?誰來守?和?金狗要的是整個汴京,割地賠款填不滿他們的狼心!”
他越說越急,胸口起伏得像風箱,最後竟蹲在雪地裡,雙手插進亂發裡。雪落在他頭頂,轉瞬就積了薄薄一層,瞧著像陡然生了白發。
孫傅站在一旁,眉頭皺得更緊。他比何栗更清楚這局麵——內庫早空了,禁軍逃了大半,連太學的書生都被趕上城頭了。可他是次相,總不能跟著垂頭喪氣。他往左右瞧了瞧,見宮門口隻有兩個縮著脖子的禁軍,便俯下身,湊到何栗耳邊,聲音壓得像蚊子哼:“何相公,有件事……我本不敢說,可眼下這光景……”
何栗猛地抬頭,雪水順著他臉頰往下淌,眼裡的紅血絲更密了:“什麼事?”
孫傅舔了舔凍裂的嘴唇,眼神忽明忽暗,像藏著什麼秘事:“前幾日,我在南城巡查,撞見個高人道士。穿件青布道袍,雪地裡走得穩穩的,腳下連個腳印都沒留。我瞧著奇怪,便問他來曆。他說……他叫郭京,是終南山來的,會‘六甲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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