氈帳的門被掀開時,風雪卷著冰碴子灌進來。李若水被兩個金卒架著,鐵鏈在雪地上拖出兩道深痕。他看見完顏粘罕的大帳外立著兩尊石雕狻猊,獠牙上掛著冰棱,像極了這人臉上的刀疤。
粘罕正坐在帳內啃羊骨,見人被拖進來,將骨頭往地上一扔,油乎乎的手指指著李若水:“便是這南蠻聒噪不休?”
李若水被按著頭,卻猛地掙開,啞著嗓子吼道:“粘罕匹夫!你屠戮忠良,焚我宮闕,他日必遭天譴!我大宋百萬忠魂,定啖爾等肉、飲爾等血!”
“聒噪!”粘罕本就暴戾,被這通怒罵激得雙目赤紅,猛地拍案而起,腰間彎刀“嗆啷”出鞘,“斡離不想留你一命,我可不想!”
帳內金卒早恨透了這日日罵不絕口的宋人,聞言如狼似虎地撲上前,按住李若水的肩背,將他死死摁在冰冷的地麵。李若水仍在掙紮,鐵鏈勒得手腕血肉模糊,口中嗬嗬有聲,雖已嘶啞,那眼神卻依舊如烈火,直燒向粘罕。
一個滿臉橫肉的金卒抽出短匕,匕刃窄而利,在火光下泛著青幽的光。他蹲下身,左手按住李若水後頸,右手匕首猛地探向他咽喉——不是直刺,而是用刀刃貼著皮肉,狠狠向兩側一割!
“嗤啦”一聲,皮肉撕裂的聲響在帳內格外刺耳。鮮血瞬間噴湧而出,濺在雪地裡,像極了李若水當日護著趙桓時,柱上綻開的紅梅。李若水的身子猛地一抽,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漏氣聲,卻仍奮力抬起頭,渾濁的眼裡最後映出的,是帳外飄進的一片雪,和粘罕那張猙獰的臉。
他沒能再罵出聲,隻從喉間擠出幾個模糊的音節,像是在說“大宋”,又像是在斥“狗輩”。血沫從嘴角湧出,染紅了胸前早已破爛的官袍,也染紅了身下那片被踏碎的冰雪。
帳外風雪更緊,卷走了最後一絲溫熱。粘罕一腳踹開地上的屍身,啐了口:“南蠻骨頭硬,也不過如此。”
卻不知百年後,汴梁城的老人們說起靖康那年的雪,總會提到北營裡那個罵到最後一口氣的宋官。說他的血滲進凍土,來年開春,竟在那處長出叢野菊,風一吹,便像有人在低低地罵,罵那豺狼,念那家國。
李若水頸血未凝,開封城的哭號已漫過城牆,與北營風雪纏成一團。完顏斡離不帳前的狻猊石雕還掛著冰棱,金人的馬蹄已踏碎了朱雀大街的青石板——那曾是天子鑾駕經行處,此刻卻成了搬運財貨的通衢,車轍裡混著血冰與碎玉,碾得吱呀作響。
中軍帳前堆起的絹帛比城樓還高,五千四百萬疋蜀錦吳綾堆成了雪山,青碧的是江寧織的雲鶴紋,緋紅的是蜀地貢的霞影緞,被金卒的臟手隨意拖拽,踩在泥水裡,綻開的褶皺像極了宮娥們絞碎的裙裾。帳內更盛,一千五百萬疋大物段子堆到了梁上,那是江南機戶三年的心血,此刻卻被當作墊腳的氈毯,金將靴底的泥垢蹭在纏枝蓮紋上,與酒漬、肉屑混作一團。
金銀的腥氣漫過了州橋。三百萬錠金鋌碼成了方陣,每錠五十兩,鑄著“大觀通寶”的字樣,原是藏在景靈宮的鎮殿之寶,此刻卻被粗麻繩串起,金卒扛著走時,錠角相撞的脆響,竟蓋過了相國寺的殘鐘。八百萬錠銀鋌更堆得如小山,原是內藏庫的積儲,邊角被磕碰得坑窪,露出內裡的青灰,倒像是在哭那些被鞭撻著搬銀的宋人——他們中有的曾是吏部的筆吏,有的是市井的掌櫃,此刻都被鐵鏈鎖著,指甲嵌進銀錠的刻痕裡,血珠滲進去,凍成了暗紅的冰碴。
珍寶的碎裂聲比哭嚎更刺耳。睿思殿的玉圭被金卒當作玩物,摔在石階上裂成三截,那是太祖受禪時的禮器;秘閣裡的王羲之真跡被用來包裹馬鞍,墨香混著馬汗,暈染了“永和九年”的字樣;官窯的冰裂紋瓷瓶成了裝酒的器物,酒液從裂紋滲出,在地上積成小小的水窪,映著穹頂掠過的雁陣——那雁陣往年總繞著艮嶽飛,如今卻直往北去,像是馱著開封城的魂魄。
更有無數珍玩被棄在道旁:宣和殿的水晶簾被扯斷,珠子滾進陰溝,與斷發、碎骨纏在一起;宮女頭上的點翠簪被金卒拔下,鳥羽落在雪地裡,像極了被射落的寒鴉;甚至連太廟裡的銅鼎都被鑿開,熔化了去鑄兵器,鼎耳上“受命於天”的銘文,在烈火中扭曲成痛苦的蜷曲。
宋廷的內庫早被搬空,金人的鐵爪又伸向了民間。富戶被吊在房梁上拷打,熔化的錫水灌進喉嚨,逼問藏銀的地窖;貧家婦女的釵環被捋走,連耳上的銅環都被生生扯下,血順著脖頸流進破棉襖,凍成了暗紅的冰線。州橋邊的老字號“曹家絨線鋪”被翻得底朝天,掌櫃的被剁了手指,隻因說不出最後一箱金線的下落,血滴在染成紫色的絨線上,倒像添了新色。
正月十五的上元燈彩還剩些殘骨,被金卒踩在腳下,與散落的經卷、折斷的玉笛、燒熔的香爐混在一起。城西北角樓塌了半邊,露出裡麵的藏經閣,原本十萬卷《太平禦覽》被當作引火物,書頁在火中舒展又蜷曲,像無數隻白鳥撲向夜空,灰燼落在堆積如山的財貨上,倒像是給這場劫掠撒了層紙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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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金人的車隊從南薰門出發,綿延三百裡。車軸壓著碎玉,車輪裹著絹帛,馬蹄踩著金銀,將開封城的元氣卷向北方。城樓上的守兵望著那片移動的財貨山,忽然發現最沉的不是金銀,是汴河冰麵下的屍身——有抱著銀錠凍死的老翁,有攥著斷簪的少女,還有被釘在貨箱上的小吏,他們的血滲進冰層,與那些未及運走的碎寶凍在一起,待到來年開春,怕要在河底長出一片血色的蓮。
風雪又緊了,卷著財貨的腥氣掠過空蕩的禦街。曾照過徽宗寫《瑞鶴圖》的月光,此刻隻照著斷牆殘垣,牆根下蜷縮著凍僵的孩童,手裡還攥著半塊被搶走的麥芽糖,糖渣在唇邊凍成了晶亮的霜,像極了那些被奪走的珍珠。
荊國公府的鐵鎖在門環上撞出第三聲鈍響時,巷口突然傳來甲葉相擊的脆響。何栗的紫袍沾著血汙,手裡提著半截斷劍,張叔夜的白發上凝著霜,腰間箭袋已空,兩人踏著滿地碎冰闖進來,身後跟著二十餘名帶傷的禁軍——那是從金營砍殺出來的死士。
“開門!”何栗的聲音劈碎暮色,劍脊砸在鐵鎖上迸出火星,“時局艱難,共抗胡虜!”
楊再興盯著廊柱上的銀槍,忽然暴喝一聲掙斷繩索,鐵鏈崩裂的脆響裡,他反手奪過張叔夜拋來的佩刀,刀光劈向捆槍的麻繩。紅綢槍纓陡然舒展,像道血箭直刺簷角,驚得寒鴉撲棱棱飛起,翅尖掃過他染血的眉骨。
“鐵牛爺爺的刀!”張鐵牛的吼聲震落廊下積雪,許青扔過一柄撿來的樸刀,刀鞘撞在他掌心時,銅鈴突然炸響——那是被關押時被奪走而崩斷的簧片,此刻倒成了催命的鼓點。他劈斷王忠腳鐐的刹那,少年抓起地上的短刀,指甲縫裡的血在刀柄上畫出歪扭的“忠”字。
朱淮將斷弓插進腰後,彎腰抄起院角的斷矛,竹片上的黃沙簌簌落在肩頭,倒像披上了層金甲。許青按住滲血的箭傷,從假山石後拖出張憲藏的鐵胎弓,弓弦雖鬆了半寸,搭上朱淮遞來的狼牙箭時,指節仍穩如磐石。
“汴京失守,金狗正屠城!”何栗的劍指向巷外,紫袍下擺掃過被踩碎的梅枝,“百姓已在街頭築柵,缺的是帶刀的漢子!”
楊再興的銀槍率先挑開府門,槍纓紅得像團活火。張鐵牛的樸刀劈翻兩個攔路的金卒,刀光卷著血珠濺在“殺金”二字的刺青上,倒像是給那墨色紋身處了色。許青的箭穿透雪幕,正中三丈外金卒的咽喉,箭羽震顫的頻率,恰如他胸口起伏的喘息。
南薰門內的街巷早已成了修羅場。鐵匠鋪的老王舉著燒紅的鐵砧,將個金卒的臉燙得滋滋冒白煙;綢緞莊的掌櫃娘子揮著剪刀,緞麵被血浸成暗紫,倒比蜀錦更豔;甚至有白發老丈抱著金卒的腿,咬得牙齦淌血,直到被馬蹄踏碎身軀,手裡還攥著半塊鋪路石。
楊再興的銀槍在人群裡攪起血浪。槍尖挑著個金卒的咽喉,槍尾又撞碎另一個的腦殼,滾銀槍纓掃過斷牆時,驚起一串掛在磚縫裡的斷指——那是今早被金卒剁下的百姓手指,此刻倒像串血色的念珠。
“射馬!”張憲的吼聲壓過金人的狼嚎。他踩著屍堆攀上酒肆二樓,斷弓雖不能滿拉,卻借著窗欞作支點,一箭射穿金將的馬眼。驚馬馱著將官撞進糧棧,麻袋破裂的簌簌聲裡,白花花的米糧混著腦漿漫出來,在雪地上積成片渾濁的乳白。
朱淮的斷矛捅進金卒小腹時,忽然被對方的彎刀削掉半隻耳朵。血順著下頜滴在斷弓上,他反而笑得更烈,左手死死攥住矛杆往深處送,右手撿起地上的鐵鉗,生生擰斷了那胡虜的脖頸。王忠跟在他身後,短刀雖隻及人腰,卻專刺馬腹——那些被戰馬踏碎的孩童屍身,此刻都成了他眼底的火。
許青的箭射完最後一支,便抽出靴筒裡的匕首。他的箭傷在巷戰裡被撞裂三次,血浸透短打後凍成硬殼,倒像披了層鐵甲。當金人的重錘砸塌院牆時,他正抱著個被嚇傻的孩童,後背硬生生扛了那記重擊,骨裂聲裡,匕首仍精準地紮進錘手的咽喉。
南薰門的城樓在火光裡扭曲成鬼影。楊再興的銀槍離門楣隻剩三尺,槍尖已挑落三具金兵的屍身,卻被城上潑下的火油逼退。紅綢槍纓燃起來時,他竟反手將燒著的槍杆擲向敵陣,火團炸開的刹那,看見張鐵牛正抱著個斷腿的老婦,用身體擋住劈來的狼牙棒。
“夠了!”金將完顏粘罕的吼聲從城樓上滾下來。他望著街巷裡層層疊疊的屍身——有穿官袍的,有披布衣的,甚至有裹著繈褓的嬰孩,這些南蠻的血在雪地裡漫開,竟比他們搶來的綢緞更豔。自己的鐵騎已折損三成,再耗下去,怕要被這困獸拖垮。
鐵箭插在雪地裡,槍纓的餘燼還在冒煙。何栗扶著斷牆喘息,張叔夜用劍支撐著站起,楊再興的銀槍斜插在屍堆上,紅綢在風裡飄成半麵殘破的旗。民眾的怒吼漸漸低下去,隻剩下傷者的呻吟和風雪的嗚咽。
完顏粘罕的使者在三更時穿過屍堆,羊皮紙上的墨跡混著血汙。休兵和談的字樣在火把下明明滅滅,像極了那些在巷戰裡熄滅的生命。楊再興用槍尖挑起那份文書,忽然將其劈碎在火裡:“今日暫歇,明日——”
他的話被滿城的咳嗽聲淹沒。許青咳著血笑起來,朱淮用斷矛在雪地上畫了個歪扭的“宋”字,王忠把凍僵的手指放進嘴裡嗬氣,張憲正用斷箭在城磚上刻著什麼,火光裡隱約能看見是“還我河山”。
殘雪在靴底咯吱作響,楊再興的銀槍斜拄在凍土上,槍尖挑著半片染血的金旗,紅綢纓被凍成硬邦邦的血痂。他站在斡離不的氈帳前,玄色勁裝的裂口還在滲血——那是方才巷戰被金將狼牙棒劃開的傷,此刻倒像道醒目的界碑,將宋金兩方的人隔在風雪裡。
“放還二帝。”
四個字從他齒間擠出來,混著喉間的血沫,砸在氈帳的毛氈上,竟震得帳內炭火劈啪跳了跳。身後的張鐵牛把樸刀往地上一頓,刀背撞在凍裂的磚縫裡,濺起的冰碴子打在甲葉上,叮當作響如催命鈴。許青按著肋下的箭傷,指節在弓身上摳出五道血痕,張憲攥著半截斷箭,箭鏃在掌心硌出青紫的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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