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管官煤,就會給百姓發‘煤票’。”
李去疾聲音不大,卻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麵。
“煤票?”朱元璋從震撼中回過神,眼中帶著一絲探究。
“對,煤票。朝廷有黃冊,天下戶籍,儘在掌握。入冬之前,按戶籍人丁,給每家每戶發放定量的煤票。”
“一戶人家,這個冬天能買多少斤平價煤,票上寫得明明白白。”
“百姓拿著戶帖,憑著煤票,去官府指定的煤棧買煤。”
“一手交錢,一手交票,才能買到平價煤。”
“沒票?就算你富可敵國,也休想從官棧買走一兩平價煤!”
朱元璋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好法子!
太新鮮了!
用票據來限定購買資格,這不就從根子上杜絕了那些商賈豪紳的囤積之路嗎?
可他畢竟是朱元璋,那顆從屍山血海裡殺出來的心,千錘百煉,幾乎是本能地就去尋找其中的破綻。
他隻思索了短短數息,眉頭重新擰緊。
“不對!”
他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窮苦人家過不下去,會不會為了幾個活命錢,把煤票賣給大戶?”
“地方上的胥吏、地主,會不會威逼利誘,強行把百姓的煤票收走?”
“到頭來,煤票轉了一圈,煤不還是到了那些不缺煤的人手裡?百姓依舊在寒冬裡活活凍死!咱這官營,不是白忙活了?!”
他幾乎是一瞬間,就指出了這套體係最致命的缺陷。
宋濂和陶成道也猛地反應過來,是啊,隻要這“票”可以流通,它就成了另一種形式的“錢”,人性之貪,根本無法杜絕!
看著三人那副“我已看穿一切”的表情,李去疾嘴角的笑意反而更濃了。
他等的就是這個。
先拋出一個看似完美,實則存在漏洞的方案,讓他們自己找出問題,再拿出真正的殺手鐧。隻有這樣,他們才能真正理解這套體係的精髓。
“馬大叔果然厲害,一眼就看到了根子上。”
“所以,這隻是第一層。”
“這套製度,還有最關鍵的第二層。”
他慢條斯理地夾起一塊肉,在朱元璋急切的目光中,緩緩說道:
“我稱之為……賬目勾稽,實名溯源!”
“首先,煤票,要與黃冊上的戶籍,,一一對應!張三家的票,上麵就印著張三的名字和戶籍信息。他來買煤時,必須出示自己的戶帖,兩相核對,分毫不差,才能買煤。李四拿著張三的票來,那就是廢紙一張!”
“這,叫‘實名’!”
“其次,每一張發出去的煤票,都要有一個獨一無二的編號,就像每個人的名字,天下絕不重複。這編號,甚至可以與戶籍所在地掛鉤。應天府的,就是‘天字頭’,江寧縣的,就是‘天字江字頭’。”
“這,叫‘溯源’!”
朱元璋的呼吸微微一滯。
實名……溯源……
這兩個詞,像兩把重錘,狠狠砸在他心上。
“最關鍵的來了。”李去疾加重了語氣。
“賬本,絕不能隻有一本!”
“礦山挖出多少煤,是一本賬。”
“官牙運了多少煤,損耗多少,送到何處,又是一本賬。”
“各地煤棧收了多少煤,賣了多少,收回了哪些編號的煤票,還剩多少,更是要有一本獨立的賬!”
“這三本賬,定期由互不統屬的部門上交朝廷。朝廷甚至不需要派什麼欽差大臣,隻需尋幾個會算術的賬房先生,把三本賬放在一起,兩兩核對……”
李去疾微微一笑,那笑容裡帶著一絲冰冷的殘酷。
“馬大叔,您想。”
“一個縣官,他想貪墨。他收上來的煤票編號,必然和發下去的戶籍對不上,這是其一。”
“礦山記錄運了一萬斤煤到他縣裡,他賬上隻賣了八千斤,那剩下的兩千斤去哪了?這是其二。”
“他若是偽造記錄,說賣了一萬斤,那他收上來的煤票,必然不夠一萬斤之數,這是其三!”
“他想把這本賬做平,除非他能一手遮天,把礦山、負責押運的官牙、乃至京城裡查賬的官吏,一整條線上的人,全部買通!”
“這個成本,怕是比他貪的那點煤,要多出一百倍!”
“如此一來,還需要用酷刑去審問嗎?還需要派探子去監視嗎?”
“根本不用!”
“隻需三月一查賬,哪裡的賬目對不上,就證明哪裡有老鼠!”
“到時候,是抓是殺,全看皇上的心情。”
“這,就是製度的力量。”
轟!
朱元璋隻覺得自己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脈!
他整個人都僵住了,呆呆地坐在那裡,隻覺得眼前不再是這個小小的食堂,而是一張無邊無際的天羅地網!
一張由數字、規矩和賬本織成的,冰冷、精準、無情的天羅地網!
一張看不見,摸不著,卻能將整個大明錢糧命脈都籠罩在內的天羅地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