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端著飯碗的手,紋絲不動,像一尊石雕。
過了一小會兒,朱元璋緩緩放下飯碗,碗底與桌麵接觸,發出一聲輕微卻沉悶的“嗑”響。
他抬起頭,那雙深邃的眸子裡,已經不見了半分剛才的激動與喜悅,隻剩下深不見底的平靜,平靜得讓人心頭發慌。
“先生是說,我大明的朝堂之上,有高官……在與那些奸商勾結,行那走私通倭之事?”
他的聲音不高,有些低沉,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帶著一股鐵鏽般的血腥味。
朱元璋並不怕百官反對。
他這一輩子,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是從屍山血海中殺出來的江山。蒙古人的鐵騎他沒怕過,陳友諒的樓船他沒怕過,張士誠的堅城他也沒怕過。一群隻會耍筆杆子的文官,就算把唾沫星子吐成一條河,也淹不死他這個馬上皇帝。
他有絕對的信心,隻要他下定決心,就能把任何敢於阻攔的胳膊腿,全都碾碎!
可是,李去疾的話,卻揭開了另一道更讓他心寒的口子。
《大明律》明文規定:四品以上官員及其家屬不得從事商業活動!
走私通倭,是背叛!是對他親手建立的大明,對他頒行天下的《大明律》最赤裸的踐踏!
這天下,是他朱元璋的天下。這規矩,是他朱元璋的規矩。
他可以容忍官員們蠢,可以容忍他們笨,甚至可以容忍他們為了些許利益黨同伐異。但他絕不能容忍,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挖他親手砌好的牆腳,勾結外敵,喂飽私囊,將他視若生命的江山社稷,當成可以隨意倒賣的貨物!
這一刻,朱元璋的心中,一個念頭前所未有地清晰起來。
他需要一雙眼睛,一雙能穿透所有官袍下的齷齪,能刺穿所有府邸高牆的眼睛。
他需要一把刀,一把隻聽命於他一人,鋒利到足以斬斷任何黑手,淩駕於百官、淩駕於三法司之上的刀!
現在的親軍都尉府,還不夠。他們是站在陽光下的衛士,而他需要的,是一支能行走在陰影裡的力量,一群能嗅到黑暗中血腥味的餓狼。
一支……隻屬於皇帝的,幽靈!
這件事,必須儘快提上日程了。
就在朱元璋心思百轉,殺意沸騰之際,李去疾卻像是沒事人一樣,又夾了一大筷子鹵肉,塞進嘴裡,吃得津津有味。
直到把嘴裡的肉咽下去,他才抬起頭,迎著朱元璋冰冷的目光,給出了一個理所當然的回答。
“當然。”
“馬大叔,您覺得,當官是為了什麼?”
這個問題問得突兀,朱元璋一愣,下意識地想說“為國為民”,但話到嘴邊,卻又說不出口。因為他知道,李去疾問的不是冠冕堂皇的口號,而是實實在在的人心。
見他不答,李去疾笑了笑,自問自答。
“往小了說,是為了光宗耀祖,青史留名。往大了說,是為了實現胸中抱負,安邦定國。”
“但這些,都太虛了。”
李去疾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桌麵上的油漬。
“最實在的,是為了過上好日子。錦衣玉食,高門大院,仆役成群。您說對不對?”
朱元璋沉默著,算是默認了。
“我們第一次見麵時,您和我說過現在朝廷給官員們定的俸祿標準,是曆朝曆代最低的。”
“京城裡某些官員,單靠那點俸祿,想在寸土寸金的應天府,維持他們高門大戶的體麵,恐怕不容易。”
這話仿佛點燃了火藥桶。
朱元璋的臉色瞬間沉得能滴出水來,腮幫子的肌肉緊緊繃著。他重重地哼了一聲,鼻息裡帶著一股壓抑不住的火氣。
“夠了?怎麼不夠!”他的拳頭在桌下悄然握緊。
“你上次也說了,一個農夫,麵朝黃土背朝天,辛勞一年,風調雨順的好年景,才能有三十石的收成!這還要繳納國稅!”
“咱給四品官一年二百七十石祿米!是農夫的九倍!尋常百姓一年到頭,能見著幾粒白米?咱在邊關的將士,拿命換來的軍餉,一個月才多少?”
“他們吃著民脂民膏,這難道還不是錦衣玉食,還想怎麼樣!”
在他看來,能讓官員吃好穿暖,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想當初他自己……
然而,李去疾聽完,不由有些樂了。
他慢悠悠地放下筷子,,像是聽了個什麼有趣的笑話。
“馬大叔,您這賬算得不對。”
“嗯?”朱元璋眉頭一擰。
李去疾不緊不慢地開口:“您這是在算一個家怎麼活下去,可人家當官的,算的是一個大家族怎麼活得體麵,活得風光。”
“應天府的宅子,不要錢?出門的轎子馬車,不要錢?府裡上上下下幾十口仆人,張嘴就要吃飯,不要錢?”
“還有人情往來呢?同僚嫁女,上司納妾,逢年過節的孝敬,哪一樣能省?那點俸祿,聽著是不少,可撒進這銷金窟裡,連個響都聽不見。”
李去疾說到這,促狹地眨了眨眼,壓低了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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