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漸深。
東暖閣內,燭火通明,將每個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在牆壁上無聲搖曳。
李善長等人已經領旨退下。
他們心中翻騰著驚濤駭浪,步履匆匆地消失在夜色裡,背影帶著一種被時代洪流推動的決絕。
他們要去連夜召集戶部、工部的所有官員,要去擬定章程,要去調配資源。
整個大明朝堂,這部古老而龐大的官僚機器,在這一夜,正以前所未有的恐怖效率,轟然運轉起來。
朱元璋卻沒有絲毫睡意。
他依舊端坐在禦案之後,與朱標一同,反複研讀著那份《山東防疫物資生產計劃表》。
他的指尖,一遍又一遍地,輕輕劃過紙上那些冰冷的條目與驚人的數字。
他仿佛要將上麵的每一個字,都通過指尖的溫度,深深刻進自己的骨血裡。
格物……
格物……
他口中反複咀嚼著這兩個字,眼神變幻,亮得驚人。
原本,他以為格物院,是一條生財之道,是能充盈國庫的利民之器。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看懂。
格物,是國之重器!
是能讓大明王朝,屹立於世界之巔,傳承萬世不易的……根本!
這份力量,遠比他麾下那百萬浴血奮戰的大軍更可靠!
這份力量,遠比孔孟先賢留下的千古經義更實在!
他心中,發展格物之學的信念,在這一刻,變得如同百煉精鋼,堅不可摧。
“重八,夜深了。”
馬皇後不知何時又來到暖閣,將一件外衣,輕柔地披在他的肩上,聲音裡滿是心疼。
“天大的事,也要一步步來,可彆熬壞了身子。”
朱元璋回過神,緊緊握住妻子的手,眼中那份幾乎要溢出來的狂熱,漸漸化作了無儘的溫情。
“妹子,咱不累。”
他抬起頭,望向身側的朱標,發出一聲發自肺腑的滿足感歎。
“咱今天,是打下應天府以來,最高興的一天!”
“有標兒你這樣的儲君,有橚兒那樣的棟梁,更有李先生這般……這般憐憫凡塵的謫仙人在背後相助……”
“咱大明的江山,穩了!”
暖閣內,氣氛溫馨,充滿了對未來的無限希望。
就在這時,朱標的臉上,卻忽然浮現出一絲與方才的意氣風發截然不同的神情。
那是一種……混雜著崇拜、無奈與尷尬的古怪表情。
他猶豫再三,還是湊到朱元璋身邊,壓低了聲音,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
“父皇……”
“嗯?”朱元璋心情極好地應了一聲,正端起茶杯,準備潤潤有些乾燥的嗓子。
“大哥他……他還托兒臣帶了最後幾句話。”
朱標的表情變得有些古怪,清了清嗓子,聲音也壓低了三分,仿佛在說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他說……救災防疫真要落實好,這燒錢的速度,怕會要了皇上半條命。”
“噗——”
朱元璋一口熱茶沒咽下去,全噴了出來,幸虧朱標躲得快。
他瞪著眼,剛才那股指點江山、氣吞寰宇的帝王氣概瞬間蕩然無存,活像個被人戳穿家底的土財主。
錢!
確實是最要命的事!
又是成立新衙門,又是調動人力,又是燒石灰又是製陶罐,這一樁樁一件件,哪一樣不是吞金巨獸?他的內帑也不算豐厚,經不起這麼個燒法!
看著老爹瞬間垮下去的臉,朱標忍著笑,繼續道:“大哥說,用上次和馬大叔說過的法子,請皇上……召集一次天下商賈。”
“嗯?”朱元璋的眼睛亮了。
對啊!
之前提過的那個方法!
“搞個捐款排名,昭告天下。捐得多的,父皇您就親筆題一塊‘樂善好施’的匾額賜下去。”
“再不濟,給個員外郎之類的虛銜,或是樂善好施侯之類的無權爵位。”
“不掌實權,最多是允許得到虛銜的商賈能穿綢緞,乘坐好一點的馬車,說出去有麵子。”
“大哥說,天底下,最好賺的,就是這些大商賈想當人上人的體麵錢。”
“啪!”
朱元璋一巴掌狠狠拍在自己大腿上。
“咱的豬腦子!”
他懊惱地一拍禦案,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咧開嘴,笑得滿臉褶子都舒展開了,
“對啊!咱怎麼就忘了這個事!”
他猛地站起來,在殿內興奮地來回踱步,嘴裡念念有詞。
“樂善好施?好!這個名頭好!咱親自給他們寫!就用咱最得意的字,寫得大大的!讓他們裱起來,掛在中堂,天天看,頓頓看!”
“還有那虛銜!給!想當官?想要爵位?行!反正咱不給俸祿。咱就給他們這個機會!讓他們花錢買個名聲,咱拿錢去救咱的百姓!這買賣,劃算!”
剛才還為國事憂心忡忡的皇帝,此刻活像個找到了新財路的掌櫃,兩眼放光,算盤打得劈啪響。
朱標又咳嗽了一聲,聲音放得有些輕,似乎生怕被旁人聽見。
“大哥還說……肥皂、陶罐、石灰,還有後續可能急需的烈酒、棉布口罩,他名下所有工坊,都可以即刻改造,不計成本,全力生產,保證質量和數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