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去疾也生出了興致,打量著劉伯溫。
這位老先生,並非隻會高呼口號的腐儒,他的知識儲備與業務能力,遠超常人。
隻聽劉伯溫的聲音沉鬱,帶著曆史的厚重塵埃感。
“元廷當時,專設一衙門,名曰‘平準行用交鈔庫’。”
“其職能,便是平抑鈔價,為寶鈔的價值托底。”
“朝廷明文規定,市麵上流通的寶鈔,可隨時在此庫中,按官定牌價兌換黃金白銀。”
“為昭示天下,元廷甚至將國庫中的巨量金銀,直接劃撥入庫,作為準備金,以固信譽。”
說到這,劉伯溫抬眼看向李去疾,那眼神分明在說:先生,您看,這便是您所言的“撐腰”之物。
“元朝初立,此法效用斐然。”
“商旅往來,再不必負重金銀,一紙寶鈔可通行天下,其商業之盛,一度遠邁前宋。”
“當時舉國上下,皆稱此為利國利民之善政。”
劉伯溫的臉上,卻浮起一層深切的譏諷。
“可後來呢?”
“戰事一多,開銷日增,朝廷的窟窿便一日大過一日。”
“國庫空了,怎麼辦?”
“他們的眼睛,便齊齊盯上了那個‘平準庫’。”
“今日,皇帝西征,打一張欠條,從中提走一筆軍資。”
“明日,皇後建宮,再留一張欠條,又挪用一筆款項。”
“後天,哪位親王打了勝仗,浩蕩封賞,也從裡麵劃拉一筆……”
“那平準庫裡的真金白銀,肉眼可見地枯竭下去,而庫外流通的寶鈔,卻還在瘋狂印發。到最後,那金銀滿倉的府庫,隻剩下一堆皇帝老兒親筆畫押的白條!”
“百姓不是蠢材!眼看勢頭不對,便蜂擁而至,拿著寶鈔擠兌!庫裡空空如也,官府隻得關門謝客,而後昭告天下,舊鈔‘中統鈔’作廢,發行新鈔‘至元鈔’!”
“新規頒下,五貫舊鈔,才抵得上一貫新鈔!”
“再後來,又有了‘至大鈔’!”
“又是同樣的說辭!五貫中統鈔,隻抵至大鈔五分之一!”
“如此循環,一次,兩次,三次……朝廷的臉麵,就這麼一層層地被自己親手撕下來,扔在地上反複踐踏!”
“到了元末至正年間,那寶鈔哪裡還是錢?那是刮走百姓最後一粒米的催命符!朝廷的信譽,被那群敗家子揮霍得一乾二淨!”
劉伯溫一口氣說完,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身形都有些佝僂。
他望著李去疾,眼神裡是一種近乎哀求的絕望。
“先生,您看到了嗎?”
“這已非製度之失,此乃人性之惡!”
“隻要君王手握印鈔之權,隻要他能無本萬利地憑空造錢,這道欲望的閘門,就永遠關不上!”
“這是世間最輕易、最迅猛的斂財之道!沒有任何帝王能抵禦這種誘惑!”
“哪怕開國之君立下再森嚴的規矩,再周密的製度,終將淪為後世子孫手中一張無用的空文!”
“這是死局!”
“一個無解的死局!”
院中,落針可聞。
朱元璋的額角,一滴冷汗滑落。
他被劉伯溫描繪的景象,駭得心頭發緊。
他捫心自問,若自己是元世祖,麵對國庫空虛,四處用錢的窘境……自己,當真能忍住不去動用那“平準庫”裡的金山銀山嗎?
答案……
讓他不寒而栗。
太難了!
江山是朕的,天下是朕的,那庫裡的錢,不就是朕的錢嗎?朕拿自己的錢,辦朕自己的事,何錯之有?!
這個念頭一旦冒出,便如野草般瘋長,再也遏製不住。
朱元璋的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
他終於懂了劉伯溫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懼。
這東西,是喂給帝王的毒藥!
一旦嘗過那滋味,就再也戒不掉,直至將整個江山社稷都吸乾榨儘!
他望向李去疾,目光裡已滿是動搖與疑慮。
李先生,這人性的死結,你當真有法子解開?
而劉伯溫,在傾瀉完那番血淚陳詞後,便死死地盯著李去疾。他相信,自己已將這個問題的症結,這個無解的死循環,赤裸裸地擺在了這位先生麵前。
他要看,這位被他視為謫仙的人物,要如何解開這“人性”的死結。
然而,李去疾的反應,再一次擊碎了所有人的預料。
他聽完劉伯溫那番泣血控訴,臉上非但沒有半點為難,反而……笑了。
那笑容雲淡風輕,甚至帶著欣賞。
“劉老先生,說得極好。”
李去疾甚至輕輕拍了拍手。
“您將問題的根子,挖出來了。”
他停頓片刻,目光掃過已然呆滯的朱元璋和劉伯溫,悠然拋出一個問題。
“那你們可曾想過……”
“為何鹽引,就不會淪為廢紙?”
“朝廷每年發出的鹽引,何止千萬。那也是一張紙,為何就無人憂心它會濫發無度,最終換不來一粒鹽?”
一言,如晨鐘暮鼓,在朱元璋和劉伯溫的心頭轟然撞響!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鹽引!
這兩個字,好似一柄天外飛來的鑰匙,猛地插進二人那被“死局”纏繞的思緒中,然後“哢嚓”一聲,擰開了全新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