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長很希望,朱元璋聽完,也就是發發火,罵幾句“混賬”,然後下令嚴查,整改。
然而,他想錯了。
隨著他的講述,朱元璋臉上的表情,沒有憤怒,沒有驚訝,反而一點點地平靜了下來。
一種死寂的平靜。
李善長的心,也隨著那份平靜,一寸寸墜入冰窟。
他知道,這不是風平浪靜。
這是風暴降臨前,深海之下的絕對死寂。
當李善長說完最後一個字時,朱元璋抬起了頭。
他的眼睛裡,布滿了血絲,那眼神,看得李善長渾身發毛。
“善長啊。”
朱元璋的聲音很輕,輕得像是在說夢話。
“你的意思是,咱大明朝,從布政司到下麵的州府縣,每年送到戶部的錢糧賬目……”
“都是他們到了京城之後,才現場填的?”
“這……”
李善長的心臟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他意識到,一場滔天大禍已無法避免。
朱元璋笑了。
那笑容,比哭還難看。
他緩緩站起身,走到院子中央,抬頭看著灰蒙蒙的天。
“好啊……”
“好一個‘空印’!”
“咱還以為,咱朱元璋坐擁四海,富有天下!”
“鬨了半天,咱的國庫,就是一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他們想填多少,就填多少!他們想怎麼平賬,就怎麼平賬!”
“咱的戶部,咱的朝廷,咱的江山社稷……在他們眼裡,就是個屁!”
說到最後一個字,他猛地回過頭,雙目赤紅,狀若瘋魔!
“他們這是在乾什麼?!”
“這不是貪腐!不是瀆職!”
“他們這是在挖咱大明的根!他們這是在謀反!!”
幾聲暴喝,如同平地驚雷,嚇得李善長肝膽俱裂,整個人癱軟在地,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一下子明白了朱元璋的想法。
他以為這隻是一個“違規操作”的潛規則。
可在皇帝的眼裡,這是對皇權最無情的踐踏和最赤裸裸的背叛!
那幾聲狀若瘋魔的暴喝,餘音還在小院裡盤旋,像是幾頭看不見的惡鬼,死死扼住了李善長的喉嚨。
李善長癱在地上,渾身篩糠似的抖著,大腦一片空白。
完了。
他腦子裡隻剩下這兩個字。
謀反。
陛下竟然將此事,直接定性為了謀反!
這已經不是殺幾個人,罷幾個官能解決的事了。
一旦扣上這頂帽子,那要人頭滾滾,血流成河!從布政司到下麵的州府縣,牽連其中的官吏何止成百上千?
全都要殺嗎?
李善長不敢想下去,他隻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衝天靈蓋,連血液都要凍僵了。
他以為自己捅破了一個窟窿,
卻沒想到,這個窟窿下麵,連接的是十八層地獄!
朱元璋胸膛劇烈地起伏著,那雙赤紅的眼睛死死盯著地上抖成一團的李善長,眼中的殺意幾乎要凝為實質。
殺!
把這幫膽大包天的狗東西,統統都給咱殺了!
從上到下,有一個算一個,全都拖到菜市口,淩遲處死!誅九族!
他朱元璋辛辛苦苦打下來的江山,他視若珍寶的國庫,竟然被這幫蛀蟲當成了自家的後花園,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想怎麼畫就怎麼畫!
這和謀反有什麼區彆?!
這比謀反更可恨!謀反好歹是明刀明槍地乾,這幫狗東西,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用一把把看不見的刀子,一刀一刀,淩遲他的大明!
殺意,如同失控的野火,在他心中瘋狂蔓延,幾乎要燒毀他所有的理智。
他猛地抬起腳,就要朝著李善長走去,準備下達他登基以來,最血腥,也最殘酷的一道命令。
然而,就在他腳尖離地的那一瞬間。
一個懶洋洋的,帶著幾分戲謔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在他腦海裡響了起來。
“馬大叔,殺人,是下策。”
“靠酷刑震懾,終有極限。今天你殺了一批,明天,在同樣的位置上,還會有另一批長出來。野火燒不儘,春風吹又生。”
“堵,不如疏。”
“真正的法子,不是等他們貪了再去殺。”
“而是要立下一套規矩,一套……讓他們沒機會貪,不敢貪,甚至……不願貪的製度。”
是李先生!
朱元璋那抬起的腳,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中。
他整個人,仿佛被凍住了。
李先生的話,不是什麼仙法,卻比任何仙法都更具偉力。那是一桶來自九天之上的冰水,帶著刺骨的寒意,猛地澆在他那顆被怒火燒得滾燙的心上。
“刺啦——”
那滔天的殺意,竟被硬生生地澆滅了半截。
朱元璋的腦子,開始以一種極其痛苦的方式,強行恢複清明。
殺人……
殺人能解決問題嗎?
能。
殺光了,自然就沒人再用“空印”了。
可然後呢?
殺人,是最簡單的法子,也是……最蠢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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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屠夫的法子。
而咱,是皇帝!
咱是聽過仙人講道的皇帝!
咱不能再用屠夫的法子來治國了!
規矩!
對!是規矩!
李先生說了,要立規矩!要用規矩去管人,而不是用刀子!
這“空印”之事,之所以會沿襲這麼多年,成為一個“潛規則”,就說明它存在,有其必然的原因。
是規矩出了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