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來的人,是都察院左僉都禦史,張柬之。
一個出了名的老頑固,老骨頭。
平日裡就以抬杠和噴人為己任,從皇親國戚到六部九卿,他幾乎都參過一本。
據說,他家裡窮得叮當響,官袍都洗得發了白,是整個朝堂上,少數幾個敢拍著胸脯說自己兩袖清風的狠人。
一直眼觀鼻鼻觀心沒有說話,都快睡著的劉伯溫看到這一幕,眼皮一跳,瘋狂地向他遞眼色。
意思是:
老張!回去!彆作死!
然而,老禦史仿佛沒看見。
他佝僂著背,一步,一步,走得極慢,極穩。
劉伯溫歎息一聲,沒有再多管。
朱元璋的眼皮子抬了抬,心裡頭非但沒惱,反而有點想笑。
喲嗬。
沒想到李先生也有失算的時候,
第一個站出來反對的,不是貪官,
而是個不怕死的硬骨頭。
這人的底細,朱元璋正好比較清楚,確實是個清官,不能用李先生的那套方法來對付。
但沒關係!
在這場朝會前,他就已經和馬皇後、朱標仔細商量過,完善了各種細節,做好了各種預案。
有這種唱反調的人出來才更好!
不然自己一家人忙活半天做的預案不是白忙了?
而且這戲唱得也太沒勁了。
底下這幫人,剛才還哭爹喊娘要死要活,一聽說免死,立馬就感恩戴德高呼萬歲。
結果一聽到“一體納糧”,那臉變得,比翻書還快。
從從悲痛到狂喜,狂喜到呆滯,再到現在的憋屈和憤怒,整個過程無縫銜接,堪比川劇變臉大師。
可光憋屈有啥用?
得有人出來當這個出頭鳥啊!
朱元璋等的就是這個出頭鳥。
現在,鳥來了。
張柬之,七十多歲的人了,頭發胡子全白了,身子骨卻站得筆直,像一杆老槍。
他一步一步,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讓很多官員覺得膽戰心驚。
大殿裡的氣氛,因為他一個人的走出,瞬間變了味兒。
如果說剛才,是屠夫和一群待宰羔羊之間的對峙。
那麼現在,羔羊裡頭,蹦出來一隻非要跟屠夫講道理的老山羊。
雖然還是打不過,但氣勢上,不一樣了。
那幫剛剛還噤若寒蟬的官員,此刻看著張柬之的背影,眼神裡重新燃起了一點點微光。
有佩服,有敬畏,但更多的,是一種近乎殘忍的期盼。
那是在想:太好了,有人替我們去死了!
張禦史,您可千萬要頂住啊!
說得多一點!說得再大聲一點!
您老人家一身正氣,兩袖清風,您不怕,您跟皇上據理力爭!
我們……我們在精神上支持您!
張柬之走到大殿中央,離朱元璋不過數十步之遙。
他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戰戰兢兢,而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朝服,然後,對著龍椅上的朱元璋,行了一個標準得不能再標準的稽首大禮。
“臣,都察院左僉都禦史張柬之,參見陛下。”
聲音蒼老,卻洪亮,沒有一絲一毫的顫抖。
朱元璋看著他,沒說話,隻是嘴角掛著一抹讓人看不透的笑意。
來,開始你的表演。
咱看著。
張柬之直起身,目光清正,直視著禦座之上的皇帝。
“陛下,您剛剛才免了百官的死罪,此乃天恩浩蕩,仁德無雙,臣,代天下士子,謝陛下隆恩。”
他先是恭恭敬敬地又一拜。
姿態做得很足。
先肯定你的“仁慈”,把你架到一個道德高地上。
朱元璋心裡跟明鏡似的。
這老頭,會玩。
果然,下一秒,張柬之話鋒一轉。
“但是!”
這兩個字,他說得斬釘截鐵!
“對於陛下提出的‘一體納糧’之策,老臣,不敢苟同!”
轟!
整個奉天殿,仿佛響起了一記無聲的悶雷。
所有官員都屏住了呼吸,心臟提到了嗓子眼。
來了!
真的來了!
這老骨頭真的敢當麵反對皇上!
還是在皇上剛剛發過“誅九族”的雷霆之怒後!
李善長閉著眼睛,長長地歎了口氣,那張老臉上,滿是無奈。
他就知道。
總有這種不知死活,卻又自以為占據著“大義”的傻子會跳出來。
這種人,比那些純粹的壞種,要惡心一萬倍。
因為他跟你講的,不是利益,是“道理”。
貪官,你跟他談利益,談生死,他聽得懂。
可這種人,你跟他談什麼?
他滿腦子都是聖賢書,是祖宗家法,是天下綱常。
他認死理,而且堅信自己就是正義。
你殺了他,他非但不怕,說不定還覺得是成全了他青史留名的忠烈之名。
李善長太清楚了,皇上最煩的就是這種人。
現在,這個老頑固自己跳了出來,正好撞在皇上的刀口上。
也不知道皇上會如何對付這個人。
殺?
殺了張柬之,簡單。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可也就坐實了皇上“堵塞言路,殘害忠良”的惡名。
這老頭,死得其所,還得個流芳百世。
不殺?
任由他在這裡妖言惑眾,動搖“一體納糧”的國策?
那皇上今天這出戲,可就白唱了!
“哦?”朱元璋終於開口了,他身體微微前傾,饒有興致地看著張柬之,“張愛卿,你有何高見啊?”
他的語氣很平靜,甚至帶著點“虛心求教”的意思。
可越是這樣,百官們的心裡就越是發毛。
這……感覺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啊!
張柬之卻仿佛沒有感受到那股無形的壓力,他挺直了腰杆,聲音愈發慷慨激昂。
“陛下!自古以來,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乃是國朝定製!”
“漢時舉孝廉,唐時開科舉,宋時更是優待文人到了極致!為何?因為士大夫,乃國之棟梁,是朝廷與萬民之間的橋梁!”
“優待士紳,免其徭役,減其稅賦,並非是讓他們作威作福,而是為了彰顯朝廷對讀書人的尊重,是為了讓他們能安心治學,潛心政務,更好地為國效力!”
“此乃祖宗之法!是維係天下安穩的基石!”
他越說越激動,蒼老的臉頰上泛起一抹紅暈。
“如今,陛下要行‘一體納糧’,將士紳與庶民等同,這是在動搖我大明的國本啊!”
“此策一出,天下讀書人會怎麼想?他們會覺得,數十年寒窗,比不過一介農夫!朝廷輕賤斯文,到了如此地步!”
“到那時,士心離散,人心浮動,誰還願意為陛下儘忠?誰還願意為大明效死?”
“這,與自毀長城,有何區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