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哲,在太原的一家設計公司乾了五年。2019年的秋天格外濕冷,當時我正負責一個焦頭爛額的項目,連續加班大半個月,精神瀕臨崩潰。為了不至於在深夜的出租屋裡徹底失眠,我養成了去迎澤公園散步的習慣,直到午夜。公園晚上十點閉園,這我知道,但我發現了七孔橋附近一個隱蔽的缺口,鏽蝕的鐵柵欄向外彎折,剛好能容一人側身通過。
10月28日,星期一的深夜,我記得格外清楚。空氣清冷,一輪下弦月掛在天上,月光是青白色的,像陳年舊紙,冷冷地鋪在石板路和開始發黃的草地上。萬物寂靜,隻有我自己的腳步聲和遠處城市模糊的車流轟鳴。不知怎的,我繞到了梨園文化區那座古戲台前。
戲台是明清風格,飛簷翹角,在慘白的月光下,輪廓像一隻隨時要撲下來的巨大黑鳥。台前的空地空無一人,周圍的柳樹被秋風拉扯著,枝條亂晃,投在地上的影子像無數隻揮動求救的手臂。
就在我準備快步離開時,一陣唱戲聲毫無預兆地鑽進了我的耳朵。
起初我以為是哪個老人在聽收音機,但聲音太清晰、太有穿透力了。那是一個老生的唱腔,蒼涼、沙啞,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和悲憤,每一個拖腔都仿佛用儘了生命最後的氣力,在空曠的夜裡回蕩,產生細微的回音。
“歎楊家秉忠心大宋扶保——
到如今隻落得兵敗荒郊——”
是晉劇《金沙灘》的選段。我僵在原地,心臟莫名地開始狂跳。我循著聲音望去,目光死死鎖在戲台上——台上空無一人!
不,不能說是完全空曠。戲台正中央,懸掛著一件戲服。一件極其紮眼的猩紅蟒袍,上麵用金線繡著繁複的龍紋。月光照在那件戲袍上,紅得像是用鮮血剛剛染過。更讓我頭皮發麻的是,那件戲服並非靜止不動。它在無風的夜裡,自行微微擺動,寬大的水袖如同有了生命,規律地起伏、翻飛,劃破空氣,發出“噗噗”的輕響。那悲愴的唱詞,正清晰地從戲服領口上方那片空無一物的虛空裡,迸發出來。
我嚇得魂飛魄散,手腳冰涼,下意識躲到一棵老槐樹後,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一點呼吸聲驚動了台上的“東西”。唱腔時而高亢,時而嗚咽,我甚至能“聽”出唱詞裡金戈鐵馬的碰撞和英雄末路的絕望。
突然,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所有聲音在最高亢的一個音符上戛然而止。
萬籟俱寂。死一樣的寂靜。
我屏住呼吸,一點點探出頭。那件猩紅戲服不再擺動,它像一個穿著它的人一樣,以一個極其不自然的、僵硬的角度,緩緩地、緩緩地轉向我藏身的方向。兩隻空蕩蕩的水袖不再柔軟,而是像兩根被無形之手操控的木棍,筆直地、精準地指向我!
我腦子裡“嗡”的一聲,什麼也顧不上了,轉身就連滾帶爬地狂奔,樹枝刮破了我的外套和皮膚也渾然不覺。就在我快要衝出公園,幾乎能感受到外麵馬路燈光的時候,一聲極輕、極冷的嗤笑,清晰地在我耳後根響起,帶著濕漉漉的寒意,仿佛說話的人就緊貼在我身後。
“哼……”
二、侵蝕
接下來的三天,我發起了高燒,渾身骨頭縫裡都透著寒氣。公司給我放了病假。我蜷縮在出租屋的床上,白天昏沉,夜晚卻異常清醒。房間裡總是彌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氣味——像是陳年的胭脂水粉,混合著水底淤泥的腐臭,還有一絲……鐵鏽般的血腥味。
更詭異的是我的室友張強告訴我,我連續幾個晚上都在深夜突然從床上坐起,眼睛瞪得老大,瞳孔卻沒有焦點。然後用一種我完全不會的、帶著濃重山西某個地方口音的戲腔,反複念著一句白:
“既來了……何不上台一敘?”
聲音乾澀、冰冷,完全沒有我平日說話的音色。張強說他當時嚇得沒敢靠近我,直到我自己又直挺挺地倒下去,繼續昏睡。
我開始害怕鏡子,害怕一切反光的東西。偶爾瞥見浴室鏡中的自己,臉色蠟黃,眼窩深陷,眼神裡有一種陌生的驚惶。我甚至不敢深夜上廁所,總覺得馬桶深處那黑洞洞的排水口裡,會有什麼東西正無聲地窺視著我。
一種無形的力量,或者說一種“惦記”,在我心裡紮根、發芽。我明知那戲台邪門,卻像著了魔一樣,無法控製地回想起那夜的唱腔,那件猩紅的戲服。11月1日,周五深夜,退燒後的第一個晚上,我再次鬼使神差地走向了那個柵欄缺口。
三、警告
戲台依舊矗立在月光下。但這一次,它不同了。
戲台四周,繚繞著一層若有似無的、幽綠色的光,像是無數螢火蟲聚集,又像是某種陳年磷火。台上,不再是空無一物。一個模糊的、近乎透明的人形白影,正站在台中央。它沒有五官,看不清衣著細節,隻是一個大致的人形輪廓,散發著比月光更冷的寒氣。
它似乎在表演,動作緩慢而僵硬,如同提線木偶。它微微躬身,雙手抱拳,做了一個標準的“請”的手勢,方向正對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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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臟幾乎停止跳動,血液冰冷。更可怕的是,我的身體似乎不再受我控製。我的右手臂肌肉開始不由自主地收縮,帶動我的小臂,想要抬起,想要抱拳——我想要回禮!
就在我的手指即將並攏,手腕即將彎曲的千鈞一發之際,一隻粗糙有力、如同鐵鉗般的大手猛地從側麵伸過來,死死抓住了我的左手手腕!一股巨大的力量將我向後拽了一個趔趄。
劇痛讓我瞬間清醒過來。我驚恐地轉頭,看到一個穿著老舊保安製服、滿臉皺紋的老頭。他臉色煞白,眼神裡充滿了恐懼和一種“果然如此”的絕望。
“後生!你不要命了?!”他聲音沙啞低沉,帶著急促的喘息,“你在和誰行禮?!”
他不容分說,幾乎是拖拽著,把我拉到了公園角落他的值班室裡。值班室很小,燈光昏黃,充斥著濃烈的煙草和白酒味。他哆哆嗦嗦地倒了兩杯廉價的散裝白酒,硬塞給我一杯,自己先仰頭灌了一大口。
“嚇……嚇死我了……”他抹了把嘴,手指還在微微顫抖,“我再晚來一步,你就……你就回不來了!”
他指著牆上掛著一張泛黃模糊的老照片,上麵是一群穿著戲服的人。“那戲台……邪性得很!”他聲音壓得更低,仿佛怕被外麵的什麼東西聽見,“1942年,小鬼子占了太原。城裡最好的雲華戲班,班主叫楊雲亭,硬骨頭,不肯給鬼子軍官唱堂會。鬼子就逼他們,當著全城百姓的麵,在迎澤公園的戲台上唱《金沙灘》……那戲是講楊家將血戰沙場、幾乎死絕的悲戲啊!”
老陳又灌了一口酒,眼中流露出痛苦:“楊老板有氣節,那天晚上,他帶著全班二十七個人,穿著最正式的戲服,就是唱《金沙灘》那身行頭……從戲台邊的碼頭,一個拉著一個,全部投了湖了!整整二十八條人命啊!”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戳向照片中央那個穿著猩紅蟒袍、畫著趙匡胤臉譜的英武男子:“看!就是他!楊雲亭!你看見的那件紅戲服,就是他當年穿的那件!他們怨氣不散,陰魂不散呐!這些年,隔幾年就有像你這樣的夜遊神撞上……撞上的,沒幾個有好下場!”
我渾身冰涼,酒杯幾乎拿不穩:“為……為什麼找我?”
老陳沉默了很久,昏黃的燈光在他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他抬起渾濁的眼睛,仔細端詳著我的臉,那眼神讓我毛骨悚然。
“你……”他遲疑著,最終還是說了出來,“你長得……有點像當年那個向日本人告密、逼死他們的戲班副官。”
這句話像一把冰錐,瞬間刺穿了我的心臟。
四、附身
從那天起,恐懼有了具體的形狀。它不再僅僅是那件猩紅戲服和詭異的唱腔,而是與一段沉重血腥的曆史,以及一個我無法擺脫的“替身”身份聯係在了一起。
我試圖恢複正常生活,但無處不在的異狀持續折磨著我的神經。
家裡的電梯成了我的噩夢。有一次深夜加班回家,電梯從一樓獨自上行。在輕微的失重感中,我無意間瞥向內側光潔如鏡麵的不鏽鋼牆壁。牆壁清晰地映出我的身影,臉色蒼白。但在我的影像身後,那個本應空無一物的電梯角落裡,赫然多出了一個模糊的、穿著舊式戲服的身影,低著頭,濕漉漉的頭發還在往下滴水珠。我猛地回頭,角落空空如也。再看向牆壁,那個身影消失了,隻剩我驚恐扭曲的臉。
最恐怖的一次,發生在我自己的家裡。那晚我被尿意憋醒,迷迷糊糊起身去廁所。坐在馬桶上時,睡意尚未完全驅散。廁所裡很安靜,隻有窗外遠處偶爾傳來的車聲。
突然,我感到一陣沒由來的心悸,後背的寒毛瞬間豎了起來。一種強烈的“被注視”感從門外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