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洪痕未乾的路
李望舒的登山靴在斷頭路儘頭猛地陷進半尺深的泥裡,泥漿瞬間漫過靴口,冰涼的觸感順著襪子往上爬。2023年夏末的秦嶺餘脈,暴雨剛退去三天,被衝毀的柏油路像一條被巨斧攔腰斬斷的巨蟒,裸露的鋼筋從混凝土碎塊裡斜刺出來,鏽跡斑斑的尖端在夕陽下閃著寒光,活像一排猙獰的獠牙。她蹲下來,指尖輕輕蹭過路麵上深褐色的洪痕——那是三天前的洪水留下的印記,高度竟比她的膝蓋還高,仿佛能看見渾濁的水流裹挾著石塊,在這條路上咆哮而過的景象。
“李工,真要在這兒紮營?”實習生小馬抱著鼓囊囊的帳篷包,聲音在空曠的河穀裡發飄,帶著難以掩飾的不安。他的目光掃過路邊歪斜的警示牌,“前方塌陷,禁止通行”的紅漆被雨水衝得隻剩模糊的輪廓,邊角還掛著幾縷水草。“村長早上還說,這路去年就塌過一次,夜裡常聽見山崩的響聲,說不準什麼時候就……”
李望舒的手指在地質錘的木柄上輕輕敲擊,錘頭的鏽跡裡還嵌著去年在汶川考察時的岩屑,那是她從業十五年裡,離危險最近的一次。作為省地質研究所的資深工程師,她這次來這片流域,是為了采集最新滑坡體的樣本——三天前的特大暴雨引發了五處滑坡,眼前這處斷頭路是最新形成的,斷裂處的新鮮岩麵還泛著潮濕的光,甚至能聞到泥土和岩石混合的腥氣。
“必須在這兒測夜間數據。”她從背包裡掏出測斜儀,按下開機鍵,屏幕上跳動的曲線像一條不安分的蛇,在基準線上下浮動。“滑坡體的位移速率在夜間會翻倍,尤其是雨後土壤飽和時,錯過今晚,下次再等暴雨周期,至少要半個月。”她的目光落在路儘頭的巨石堆上,最大的那塊足有半人高,表麵還沾著未乾的泥漿,“把帳篷搭在石頭堆下風處,用石塊壓牢四角,多找幾塊重的,至少三十斤以上。”
小馬的動作帶著明顯的不情願,鋁製地釘在堅硬的柏油路麵上敲出刺耳的聲響,每一下都像砸在緊繃的神經上。李望舒突然想起出發前所長的叮囑,老人攥著她的手,語氣凝重:“秦嶺南麓的地質活動太活躍,暴雨後的滑坡體就像堆在懸崖邊的積木,稍微有點震動就會塌。你記住,安全永遠是第一位的,數據能補,人不能出事。”她彎腰抱起一塊三十斤重的青石,石塊表麵的潮氣浸透了速乾衣,冰涼的觸感讓她清醒了幾分,“夜裡要是刮風,抱著這個能穩點,彆睡得太沉,每小時看一次測斜儀。”
暮色像一塊浸了水的黑布,迅速蒙住天空。帳篷外的河水聲越來越響,起初像遠處的悶雷,漸漸變成野獸般的咆哮,夾雜著石塊撞擊的脆響。李望舒把采樣袋分門彆類放進防水箱,袋上的標簽清晰地寫著“滑坡體表層土”“基岩碎屑”,最後一袋貼著醒目的紅色標記——那是在斷裂處核心區采集的,裡麵混著幾根扭曲的鋼筋,是柏油路被撕裂時留下的“傷口”。
“李工,你聽!”小馬突然按住她的肩膀,聲音發顫。帳篷外傳來“哢啦啦”的輕響,像有人在黑暗中拖動巨大的石塊,帶著令人牙酸的摩擦聲。李望舒猛地抓起地質錘,掀開帳篷簾的瞬間,月光恰好從雲層中漏出——隻見斷頭路邊緣,幾塊鬆動的混凝土塊正順著斜坡往下滑,墜入河穀的聲響隔了幾秒才傳上來,在空曠的山穀裡激起悠長的回音,聽得人頭皮發麻。
她趕緊把那塊青石往懷裡挪了挪,冰涼的石麵透過衣服貼著皮膚,帶來一絲奇異的安全感。“彆出聲,觀察滑坡體的位移方向。”她的聲音壓得極低,目光緊緊鎖在測斜儀的屏幕上——曲線的波動幅度正在變大,峰值一次比一次高,像一條即將掙脫漁網的魚,在屏幕上瘋狂跳動。
第二節:飛石與狂風
午夜的狂風來得像一支突襲的軍隊,沒有任何預兆。李望舒被帳篷劇烈的抖動驚醒時,小馬正抱著睡袋縮在角落,牙齒打顫的聲響竟蓋過了外麵的風聲。帳篷的四角突然同時向上掀起,壓著的石塊“咚咚”砸在柏油路上,其中一塊擦著帳篷邊緣飛過,重重撞在對麵的岩壁上,瞬間碎成數塊,碎石濺在帳篷上,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響。
“快抓石頭!”李望舒嘶吼著撲向那塊三十斤重的青石,手指死死摳進石縫裡的泥垢,指甲縫裡傳來刺痛,卻顧不上管。狂風像一隻無形的巨手,把帳篷往河穀方向猛拽,尼龍布被扯得發出“咯吱咯吱”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撕裂。她和小馬背靠背坐著,兩人合力抱住青石,胳膊上的肌肉繃得像鐵塊,才勉強讓帳篷維持住一人寬的狹小空間。膝蓋緊緊頂著帳篷壁,能清晰地感覺到外麵的風正瘋狂地撕扯布料,每一次震動都讓帳篷的支撐杆發出“哢哢”的威脅聲。
“測斜儀!數據怎麼樣?”李望舒的聲音被風吹得七零八落,幾乎聽不清。小馬在黑暗中摸索著遞過儀器,屏幕上的曲線已經變成陡峭的紅色直線,頂端的警報燈在黑暗中急促閃爍,發出“滴滴”的刺耳聲響。“滑坡體在加速位移!現在每小時移動二十多厘米,還在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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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在這時傾盆而下,豆大的雨點砸在帳篷上,聲響像無數人在同時擂鼓,震得人耳膜發疼。李望舒突然想起白天在村裡看到的情景:王大爺家的牛棚塌了半間,斷裂的房梁上掛著一團水草,是洪水從上遊衝來的,距離村子足有十裡地。當時老人摸著斑駁的牆,聲音發顫:“水最大的時候,河裡的石頭像船一樣漂,我活了六十歲,從沒見過這麼嚇人的雨。”
帳篷的拉鏈突然被狂風扯開一道縫,冰冷的雨水瞬間灌進來,在睡袋上洇出深色的痕跡,很快就濕透了布料。李望舒伸手去拉拉鏈,指尖剛碰到金屬扣,就看見一塊籃球大的石塊從頭頂飛過,擦著帳篷頂的尼龍布墜入河穀,幾秒鐘後傳來沉悶的巨響,仿佛地震般的震動順著地麵傳來,震得帳篷都在發顫。
“李工,我們……我們會死在這裡嗎?”小馬的聲音帶著哭腔,他的登山繩不知何時纏在了青石上,繩結是李望舒白天教他的“雙套結”,此刻卻被風扯得繃直,像一根即將斷裂的弦,隨時可能崩開。
李望舒沒有回答,隻是把測斜儀小心翼翼地塞進防水袋裡。她的膝蓋已經麻了,懷裡的青石仿佛長在了身上,冰涼的潮氣順著脊梁骨往上爬,凍得她打哆嗦。在風雨稍歇的間隙,她隱約聽見河穀下遊傳來“轟隆”的巨響,像是又有大麵積的山體塌了,震動順著地麵傳到帳篷,讓她的心跟著往下沉。下半夜的狂風來得更凶,帳篷被壓縮成隻有兩個坐墊寬的空間,兩人幾乎是蜷縮在青石兩側,彼此的呼吸混著雨水的濕氣,在狹小的空間裡凝成白霧,又很快消散在冰冷的空氣裡。李望舒的手指在口袋裡摸到一塊硬邦邦的東西——是出發前女兒塞給她的平安符,紅繩已經被汗水泡得發漲,上麵繡著的“平安”二字卻依舊清晰。
第三節:五米之遙的深淵
天蒙蒙亮時,肆虐的風雨終於歇了。李望舒推開帳篷拉鏈的瞬間,一股混雜著泥土和水汽的冷風灌進來,讓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昨夜用來壓帳篷的四塊青石,有兩塊已經不見蹤影,剩下的兩塊滾到了五米外的路邊緣,其中一塊的棱角上還掛著片藍色的殘布,正是他們帳篷的布料。
小馬抱著青石,踉蹌地爬出帳篷,剛站穩就腿一軟,重重坐在泥裡。他指著斷頭路的斷裂處,嘴唇哆嗦得說不出話——原本寬約五米的缺口,此刻已經拓寬到近十五米,新塌落的碎石在河穀裡堆成一道傾斜的斜坡,最頂端的石塊距離他們的帳篷,隻有五步遠,仿佛再往前一步,就會墜入深不見底的深淵。
“我們的帳篷……”小馬的聲音發顫,李望舒這才看清,帳篷的兩根支撐杆已經斷了,斷裂的金屬截麵閃著寒光;側麵被劃開一道近兩米長的口子,邊緣的布料被撕扯得參差不齊,顯然是被飛石刮破的。如果昨夜風再大一點,或者那塊掛著帳篷布的石頭再偏半米,他們現在恐怕已經隨著碎石一起,摔在河穀底部了。
李望舒走到新塌落的邊緣,腳下的碎石在輕輕滑動,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在提醒她危險未散。她蹲下來,手指輕輕觸碰新鮮的岩麵,濕潤的泥土沾在指尖,其中一塊碎石上還沾著點橙色的布——是小馬登山包上的,昨夜被狂風卷到了這裡,此刻正掛在碎石尖上,在晨風中輕輕晃動。
“測斜儀的數據呢?有沒有保存下來?”李望舒突然想起關鍵的東西,轉身往帳篷跑。防水袋裡的儀器還在工作,屏幕上的曲線完整記錄著昨夜的驚魂時刻:淩晨兩點十七分,滑坡體的位移速率達到峰值,每小時移動近三十厘米,正是狂風最猛烈、飛石最多的時候;淩晨四點後,速率才逐漸放緩,直到現在趨於穩定。
“李工,你看這個!”小馬在碎石堆裡突然喊起來,手裡舉著一個變形的金屬盒——是他們帶來的采樣箱,箱體被石塊砸得凹陷了一塊,但裡麵的樣本袋卻完好無損。他小心翼翼地打開箱子,眼睛一亮:“紅標的那袋還在!沒壞!”紅標樣本來自斷裂處的核心區,裡麵的土壤含有特殊的黏土礦物,是判斷這次滑坡成因的關鍵,一旦丟失,之前的冒險就全白費了。
李望舒接過樣本袋,手指在袋麵上輕輕摩挲——昨夜的顛簸中,袋子被青石硌出了一道細痕,卻恰好避開了封口,沒有泄露。她突然想起出發前老所長說的話:“搞地質的,三分靠技術,七分靠運氣。但你要記住,運氣從來不是憑空來的,它隻留給做好準備的人。”她懷裡的青石、帳篷裡提前鋪好的防水墊、甚至小馬無意中纏在石頭上的登山繩,這些看似不起眼的“準備”,或許正是讓他們活下來的關鍵。
河穀對岸傳來嘈雜的人聲,是村長帶著幾個村民來查看災情。看見他們的帳篷還立在斷頭路邊,老人嚇了一跳,快步跑過來,上下打量著他們:“你們倆命真大!昨晚後半夜,這路塌了三次,我們在村裡都聽見響聲了,還以為你們……”他的話沒說完,隻是重重拍了拍李望舒的肩膀,掌心的老繭硌得她生疼,卻帶著真切的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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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石頭裡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