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萬金方去,淩雲尚未及坐下喘口氣,一陣香風便又飄至身側。
他轉首一看,隻見一位身量嬌小、體態玲瓏的女子,正端酒杯,笑吟吟望著他。此女約莫十七八歲年紀,梳著時下流行的墮馬髻,斜插一支碧玉簪,身著鵝黃輕紗襦裙,眉眼含春,顧盼生輝,自帶一股風流嫋娜之態。淩雲識得她,乃是本縣另一家頗有名氣的北裡“凝翠閣”的紅牌姑娘,藝名喚作“紅綃”,以舞姿曼妙、善解人意著稱。
“淩勾當~”紅綃聲線軟糯,帶著恰到好處的嬌嗔,“方才見沈大官人與您相談甚歡,奴家都不敢近前打擾呢~如今可算得空,容奴家敬您一盞?恭賀高升之喜~”
她說著,纖纖玉手端起酒杯,眼波流轉,媚意橫生。
淩雲心下暗歎,真是人紅是非多,此海塘提舉局的差事剛到手,各路牛鬼蛇神便都湊上來了。他麵上卻不得不維持禮節,舉杯笑道:“紅綃姑娘太客氣了。淩某愧不敢當。”
兩人對飲一盞。紅綃放下酒杯,又湊近半步,吐氣如蘭,低聲道:“淩勾當如今執掌海塘提舉局,事務繁忙,想必甚是辛勞。奴家閣中新來了幾位江南廚子,手藝精巧,尤擅調理藥膳,最是滋補。淩勾當若有閒暇,不妨來坐坐,讓奴家略儘地主之誼,也好為您解解乏~”
此已是今夜第二個向他發出私下邀約之人了,且意圖更直白露骨。
淩雲心下警鈴微作,麵上卻不動聲色,隻含糊應道:“姑娘美意,淩某心領了。隻是近來公務纏身,恐難抽空。日後若有閒暇,定當拜訪。”
紅綃見他推脫,也不糾纏,隻嫵媚一笑:“那奴家便靜候淩勾當佳音了~”言罷,施了一禮,翩然離去,留下淡淡馨香。
淩雲看著她離去背影,揉了揉眉心。此官場應酬,真是比剿匪查案猶累心。
正當他暗自腹誹之際,忽聞主位之上,陳尚書放下酒杯,緩緩開言,聲雖不高,卻瞬讓整個喧鬨的宴廳靜下。
“王明府。”陳尚書目光掃過身旁的王知遠。
“下官在。”王知遠忙躬身應道。
“本官此次歸鄉,見故裡山水依舊,頗感親切。”陳尚書語氣平淡,卻帶不容置疑之意,“尤是城西鷹嘴崖一帶,礁石奇峻,海濤澎湃,視野開闊,氣象不凡。本官有意,於此處擇一風水佳地,興建一所彆業,以供家母靜養,亦作本官日後致仕歸隱、頤養天年之所。此事,尚需王明府多多費心,協助勘定地界,辦理一應契據。”
此言一出,滿場皆靜!
王知遠麵上笑容瞬僵!趙師爺撫須的手也停了下來。縣丞、主簿等人更是麵麵相覷,目中皆露驚愕之色!
鷹嘴崖?!那不正是剛選定、即將大規模開采石料的海塘工程核心取材地麼?!陳尚書竟要在彼處修建彆業?!此…此豈非要與海塘提舉局搶地盤?!且,於彼等險峻臨海處修建彆業,工程浩大,耗費巨萬,且顯會影響海塘的取石並運輸!
此…此簡直是給正欲大乾一場的海塘提舉局出了個天大的難題!
王知遠額角瞬滲細密汗珠。他張了張嘴,似欲言何,然見陳尚書那平靜卻帶無形壓力的目光,所有推脫婉拒的話皆堵於喉中。
他艱難咽口唾沫,硬著頭皮,擠出一個比哭難看的笑,躬身道:“…老大人…老大人雅致!鷹嘴崖風景雄奇,確是怡情養性之寶地!能得老大人青眼,乃寧海之福!下官…下官定當竭儘全力,協助老大人辦理妥當!”
“嗯。”陳尚書滿意頷首,仿隻說了一件微不足道小事,舉杯示意,“有勞王明府了。”
“不敢!不敢!”王知遠忙舉杯相陪,一飲而儘,酒入愁腸,滋味難言。
席間眾人神色各異,然無人敢出聲質疑。一時間,氣氛有些凝滯。
陳尚書似也察氣氛有些冷場,他放下酒杯,輕笑一聲,試緩和氣氛:“今日故裡盛宴,佳肴美酒,更有諸位鄉賢作陪,本官心甚悅之。值此良辰,豈可無詩?本官不才,願拋磚引玉,吟誦幾句,以助酒興如何?”
眾人聞此,如蒙大赦,紛紛叫好附和。
陳尚書略一沉吟,便以歸家省親為題,吟了一首七律。
歸來妻孥笑相迎,稚子繞膝喚爺聲。
舊仆猶記兒時貌,鄰裡爭問客何行。
杯盤草草酒亦好,燈火熒熒雨複晴。
卻愁明日又分手,滿山風葉馬蹄輕。
此詩精準捕捉了遊子歸家後自狂喜、溫馨至惆悵的完整情愫變化,極是真實。
“好詩!”
“老大人高才!”
“字字珠璣,晚輩受教!”
眾人立紛紛擊節讚歎,馬屁如潮。
陳尚書撚須微笑,目光掃視全場:“諸位不必過謙。今日在座皆我寧海才俊,不妨都來吟和一首,以為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