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雲癱坐於地，背脊緊貼著冰冷刺骨的牆壁，額角冷汗涔涔而下，浸濕了鬢發。方才石老三那一番低語，如同數九寒天裡兜頭澆下的一盆冰水，將他心中那點因祈雨成功、婚事將定而生出的些許暖意與僥幸…澆得…透心涼！
滔天巨禍！這是真正的滔天巨禍！一旦事發，莫說他一個小小的勾當，便是明府、乃至刺史…都脫不了乾係！而自己這個具體經辦之人…必將首當其衝！成為那棄車保帥之策中…最先被拋出去的…犧牲品！
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如電，死死盯住麵前同樣麵色慘白、手足無措的老石匠石老三。此事…絕不能再有第三人知曉！至少…在塵埃落定之前…不能！
他強撐著發軟的雙腿，掙紮著站起身，一把抓住石老三乾瘦卻布滿老繭的手臂，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對方的骨頭！他湊到石老三耳邊，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猙獰的狠厲：
“石師傅！今日…你所見！你所聞！尤其是…關於這石料來曆的猜測！給我爛在肚子裡！一個字…都不許對外人提起！便是你妻兒老小…乃至…你夢中囈語！也絕不可泄露半分！否則…”他眼中寒光一閃，語氣森然，“…休怪淩某…不講情麵！你…一家老小…在這寧海縣…怕是…再無立錐之地！”
石老三被他這突如其來的狠戾嚇得渾身一哆嗦，老臉煞白，連忙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舉起枯瘦的手掌，指天發誓，聲音帶著哭腔：“淩…淩勾當放心！小老兒…明白！明白！此事…關乎身家性命！小老兒…便是死！也絕不敢吐露半個字！若有違誓…天打雷劈！斷子絕孫！不得好死！”
淩雲見他發下如此重誓，心中稍安，深吸一口氣，將他扶起，語氣緩和了些許，卻依舊凝重：“石師傅…請起。非是淩某…心狠…實是…此事…牽涉太大！你…先回去吧。近日…莫要出門，也…莫要與生人接觸。”
“是是是！小老兒明白！明白！”石老三如蒙大赦，連連磕頭，這才顫巍巍地爬起來，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逃離了這是非之地。
看著石老三消失在院門外的背影，淩雲緩緩閉上雙眼，靠在冰冷的廊柱上，隻覺得渾身力氣都被抽空了一般。夕陽最後一抹餘暉…也徹底隱沒在了遠山之後，暮色…如同濃墨般…迅速浸染了天地。
淩雲獨自一人，枯坐於黑暗之中，腦中…卻是驚濤駭浪，翻湧不休！
退路！必須…立刻…找到退路！
辭官？一走了之？念頭剛起，便被他自己…狠狠掐滅！脫籍不易，辭官…更是自絕前程！且…一旦無故辭官，必惹人生疑！屆時…恐怕…不等海塘出事，自己就先被按上個“畏罪潛逃”的罪名！更何況…辭官之後…淪為白身…甚至可能被罰服勞役…屆時…昔日下屬的指指點點…街坊鄰裡的白眼…那種屈辱…比死…更難受！
不能辭！唯有…進！
而眼下…最快、最穩妥、也最不惹人懷疑的“進身之階”…便是…與趙巡檢家的婚事！唯有儘快成親，借“女婿”這層身份，順理成章地…接替趙巡檢的職位！跳出縣廨這個…即將爆炸的火藥桶！
唯有手握巡檢司的實權，擁有一定的獨立性和武力…將來…即便事發…也才有…周旋和…自保的…些許資本！
想到這裡，淩雲猛地睜開雙眼！黑暗中…他的眸子…竟亮得…有些駭人！
不能再等了！必須…快刀斬亂麻！
他霍然起身！也顧不上時辰已晚，官袍都未曾換下，便大步流星…朝著家中趕去！
…
淩家小院，燈火昏黃。
剛踏進院門，便聽得堂屋內…傳來阿爺淩老漢…那熟悉的、帶著怒其不爭的嗬斥聲：
“…老大！你個不爭氣的東西！整日裡…就知道琢磨這些歪門邪道！納妾？！咱家什麼門第？你什麼身份？剛脫了賤籍幾天？！就想著學那大戶人家三妻四妾？！你…你讓我的老臉…往哪擱？！
顯然，是兄長淩老大…不知又動了什麼納妾的心思…被阿爺逮住…正在訓斥。
淩雲心中焦急，也顧不上避嫌，直接掀簾而入。
堂屋內，淩老漢正吹胡子瞪眼，指著縮著脖子站在一旁的淩老大罵得起勁。淩老大見弟弟進來，如同見了救星，連忙使眼色。
淩雲沒空理會兄長，直接對阿爺道：“爹！您彆罵大哥了。孩兒…正有急事…要求人！”
“求人？”淩老漢一愣，訓斥聲戛然而止，狐疑地看向淩雲，“你…你要求誰？你如今…不是…在衙門裡…混得…風生水起嗎？何事…需要…求到外人頭上？”
淩雲張了張嘴，此事…關乎身家性命，他本不欲將家人牽扯進來。可…看著阿爺那關切又疑惑的眼神，他知道…若不說明白…阿爺…絕不會輕易放他出門，更不會…支持他去“求”趙巡檢。
他咬了咬牙，揮手讓一臉八卦的淩老大先退下。淩老大如蒙大赦，趕緊溜之大吉。
堂屋內，隻剩下父子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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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雲深吸一口氣，壓低聲音，將石料之事…簡略地…說了一遍！當然…他隱去了石匠的姓名和具體細節，隻點明…此事牽涉州衙高官，一旦爆發…寧海縣廨…從上到下…恐怕…無人能幸免！而自己…作為具體經辦…必是…第一個被推出去頂罪的！
淩老漢起初聽得是目瞪口呆！隨即…是勃然大怒！指著淩雲罵道：“你…你個混賬東西！如此…天大的機密！你…你怎能…告知與我？！你…你這是要拖累全家嗎？！”
但罵完…他猛地反應過來！臉色…瞬間…變得…比淩雲還要慘白！冷汗…唰地一下…就冒了出來！
是了！自己是淩雲的爹！是淩家的家主！一旦淩雲出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自己…就是那條…被殃及的池魚！根本…無處可逃！
“你…你…”淩老漢手指顫抖地指著淩雲，嘴唇哆嗦著，半晌…才頹然癱坐在椅子上，聲音沙啞道：“…你…你想如何？”
淩雲見阿爺明白過來，心中一鬆，急忙道：“為今之計…唯有…儘快與趙家完婚！借巡檢之職…跳出這是非圈！爹！事不宜遲！您…現在…就陪孩兒…去一趟趙巡檢家！當麵…與他…將婚事…定下來！越快越好！”
誰知…淩老漢聞言，臉上…竟露出…極其古怪的神色！有為難…有尷尬…甚至…還有一絲…難以啟齒的…畏懼？他猛地搖頭，連連擺手：“不…不去！我…我不去！你…你自己去！你自己去說！”
淩雲一愣：“爹！此事…關乎孩兒前程性命！您…身為一家之主…孩兒的婚事…您不去…如何顯得鄭重？”
淩老漢卻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跳起來，背過身去，語氣煩躁：“讓你自己去就你自己去！哪來那麼多廢話！我…我今日…身子不爽利！頭疼！對！頭疼！去不了！你…你速去！速去！”
淩雲看著阿爺那反常的、近乎…“落荒而逃”般的姿態，心中疑竇叢生。但…此刻…他也顧不得深究阿爺為何如此抗拒去見趙巡檢了！時間…不等人！
“既如此…孩兒…便自己去了！”淩雲一跺腳，轉身便走！
…
夜色深沉。
淩雲先是趕到巡檢司官署，卻被告知趙巡檢…早已下衙回府。他又馬不停蹄…趕往位於前門巷…趙巡檢私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