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淩雲將家中三房妻妾婢女悉數召集至正堂，宣布了自己將獨自前往州城上任的決定。
眾女聞言，神色各異。大婢女春桃率先開口道：“老爺在家，自然是老爺主事。若老爺不常在，家中事務理應由主母娘娘掌總。”
春桃這話意有所指。一直以來，淩雲都是讓蘇姨娘代他掌管家中用度支出，畢竟公中收益大頭來自絲行產業，由蘇清瑤這位曾經的牙行主事代管更為便利，但名義上仍是淩雲主事。春桃此言，暗指若淩雲不在，蘇姨娘便失去了代管的名義。
淩雲瞥了一眼春桃，又看向正妻趙氏道：“娘子身子不便，如何操勞？”
春桃反駁道：“主母娘娘不聾不啞，能寫會算，有何不可？”
淩雲本就心緒煩亂，被春桃一鬨，臉上頓時露出不悅之色。趙氏見丈夫神色不佳，連忙伸手輕輕拉住了春桃的衣袖，示意她勿再多言。
蘇清瑤並未理會春桃的發難，沉吟片刻，對淩雲問道：“夫君此去州衙，莫非……境遇不佳？”
“這……倒也並非如此。”淩雲含糊道，“隻是初到任所，尚無妥善居所，恐你們跟隨前去徒受奔波之苦。故而暫且留你們在縣中，待我安頓妥當再議。”
這時，王玨開口道：“夫君身邊總需有人照料起居，奴家願隨同前往。”
小荷也緊接著說：“老爺！奴婢也要去伺候老爺！”
“此事不必再議。”淩雲斷然道，“州城距此不過幾個時辰路程，我往返便利。待我安置停當，再作計較。”
然家中不可一日無主。淩雲隨即吩咐下人將宅中一處閒置院落收拾出來，將父母從老宅接來同住。一來其父淩老漢如今重回縣衙擔任押司，住在此處更為方便；二來有二老坐鎮，也可避免後院起火，安寧度日。
原本還有沈萬金等一眾鄉紳友人欲設宴為淩雲餞行，皆被他一一婉拒。自家事自家知，此刻他實在無顏也無心應酬，隻求低調離去。
於是，前任寧海縣長街鎮巡檢、現任台州府錄事參軍屬下錄事分理司馬廳事）淩雲，在一個夜色朦朧的晚上，隻帶著長隨李四登上官船，悄然離開了寧海縣。此後，他再未有機會回鄉為官。甚至長居寧海也成奢望，除非致仕或丁憂。所幸朝廷恩典，此次流轉不出本州，若被派往他鄉，真就成了漂泊無依的宦遊人了。
次日，淩雲至台州州衙上任。依慣例，需先拜見本州主官——崔刺史。
他來到州衙後堂院門處，請門子通傳。片刻後，門子回報：“刺史大老爺正在會見貴客，請淩錄事稍候。”
淩雲隻得在院門外靜候。這一等，竟直等到日上中天，方見有人從內走出，乃是崔刺史親自送客。
那客人果然是貴客，且是淩雲認識的——正是觀察使馮世安！原來馮觀察使自寧海受挫後，無顏久留，便去了明州巡察。近日巡察事畢，職責所在，又須巡察台州屬地，故而又折返回來。
馮觀察使在寧海時由淩雲負責護衛，自是認得。但他對寧海一切皆感厭惡，見了淩雲，隻冷哼一聲，拂袖而去。若他知曉自己當初是被淩雲設計，恐怕就不止是冷哼而已了。
淩雲這還是首次見到崔刺史。隻見這位刺史年約四旬，麵龐清瘦，蓄著幾縷長須，頗具威儀。淩雲避讓一旁，待刺史送客完畢，方上前恭敬行禮道：“下官淩雲，拜見使君。”
崔刺史眉頭微蹙，打量淩雲道：“你便是淩雲？”
“正是下官，今日特來報到上任。”
“嗯。”崔刺史淡淡道：“爾既來之，則好自為之罷。”說罷，便轉身入內，留下這句讓淩雲摸不著頭腦的話。
眼見州衙最大的主官對自己竟是這般態度，淩雲心中無奈，隻得再去拜見頂頭上司——趙司馬。畢竟他的職銜是“分理司馬廳事”。
趙司馬見到淩雲，點頭道：“淩錄事來了。”
說實話，淩雲此刻很想揪住這老翁質問一番。你自個兒在州衙人憎鬼厭也就罷了，為何要拖我下水？明知自身處境，卻偏要拉我這不明就裡的人喝茶，究竟是何居心？他強壓衝動，拱手道：“下官淩雲，見過司馬大人。”
趙司馬似乎看出他的不滿，善解人意道：“老夫知道，淩錄事對此番官職安排心有不滿。然則，此事也怨不得老夫。”
不怨你怨誰？難道怨我當時鬼迷心竅去喝你那杯茶？淩雲心中憤懣，麵上卻不敢表露，隻道：“為朝廷效力，下官豈敢有不滿。”
趙司馬繼續道：“事非如此簡單。崔使君雖有不是，卻也並非心胸狹隘之人。原本錄事參軍屬下有位老錄事，年過四旬，不願餘生繼續埋首於州衙案牘，虛度光陰。恰逢此次吏部特例，允各州自行流轉縣尉，他便想借此機會，謀個外縣縣尉之職，也好過過掌印一方的癮頭。故而，便將他這錄事之位騰了出來，與你對調。”
原來如此？但這似乎並非關鍵所在，淩雲仍覺趙司馬在推脫責任，心中愈發鄙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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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事亦非止於此。”趙司馬話鋒一轉，“淩錄事你在地方上也算有些詩名，崔使君亦知你與沈文沈大官人有些交情。而崔使君他……乃是當年沈大官人祖父最小的門生，關門弟子。沈家的麵子，總還是要給的。故而，崔使君也曾問過沈大官人的看法。”
聽到此處，淩雲抬起頭，仔細聆聽。怎麼又牽扯到沈大官人了？
“而沈大官人卻對崔使君言道，就讓淩雲來州城任職罷，越清閒越好。正好州衙有錄事欲外放，便將你調換過來了。”趙司馬頓了頓，意味深長地看了淩雲一眼，“依老夫看，你的運氣不錯，分到老夫這裡。日後，你大概便會慶幸了。”
“竟有此事？”淩雲失聲道。
趙司馬微微一笑：“老夫何必騙你？若不信，可自行去問沈大官人。”
淩雲一邊暗罵這老狐狸臉皮厚，來到你這門可羅雀、毫無實權的冷灶也算運氣好？一邊對沈文頗為氣憤，即便不肯幫忙，也不該故意幫倒忙才是。
州衙後衙與前衙以一條巷道相隔，州中主要官員皆在後衙有住所。淩雲也分得一個三間房的小院暫居。飲食無須擔憂，州衙設有公廚，有專司炊事的吏員。
安頓已畢，已是下午。淩錄事越想越氣，便想著去找沈文問個明白。
正所謂說曹操，曹操的仆從便到。隻見沈文派了家仆送來請柬，消息倒是靈通。淩雲拆開一看，是沈文在城中“望海樓”設宴，為他接風洗塵。
淩雲自然應下。那仆役得了回信，便回去複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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