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臘月下旬,州衙事務暫告段落。連日喧囂過後,司馬廳側畔一間僻靜茶室內,炭火正紅,壺中泉水初沸。趙文彬屏退左右,獨與淩雲對坐品茗。水是惠山泉,茶是陽羨貢,皆是近日投靠者“孝敬”來的稀罕物。
趙文彬執壺,手法嫻熟地燙杯、高衝,碧綠茶湯注入白瓷盞中,清香四溢。他推一盞至淩雲麵前,自己亦取一盞,卻不急於飲,隻凝視盞中浮沉的嫩葉,半晌方悠悠一歎:“淩賢弟,這幾日,辛苦你了。”
淩雲忙欠身道:“司馬大人言重,下官分內之事,何談辛苦。”他心知趙文彬喚他“賢弟”而非官職,便是有私密話要講。
“崔明衝一案,外間看來似已塵埃落定,”趙文彬輕呷一口茶,眉頭微蹙,不知是嫌茶燙還是心緒不佳,“然在你我看來,恐怕才是開端吧?”
淩雲會意,問道:“莫非此案尚未了結?欽差張大人不是已掌握實證?”
“實證是有了,”趙文彬放下茶盞,指尖輕叩桌麵,“可這‘結案’二字,豈是那般容易?崔明衝雖已下獄,但其最終定罪、量刑,乃至我等之功過敘錄,皆需由刑部、大理寺複核,甚或需聖人禦覽。這卷宗一路遞上去,途經多少衙門,多少雙眼睛看著?其中變數,難料啊。”
他抬眼看向淩雲,目光深邃:“賢弟,你此番首告之功,加上王明府在朝中稍作打點,保舉你升遷一級,諸如晉個從八品上的司戶參軍之類,當非難事。此於你,算是得償所願,可喜可賀。”
淩雲聽出他話中有話,謹慎答道:“全賴大人運籌帷幄,下官不過恰逢其會。些許微功,不敢妄求。”
趙文彬擺擺手,臉上並無喜色,反而露出一絲難以掩飾的糾結:“於你是喜,於老夫,卻未必。賢弟是聰明人,當知老夫所指。老夫雖僥幸得張天使青睞,暫攝州事,然想將這‘權攝’二字去掉,正拜刺史,談何容易?”
他長歎一聲,語氣中帶著幾分科舉正途出身的清高與無奈:“老夫雖是明經出身,然多年沉淪下僚,朝中並無強援。反觀崔明衝,雖品行不堪,卻是進士及第,座師乃前朝宰輔,同年故舊遍布台省。彼等豈會坐視其徹底倒台,又豈會輕易讓老夫這‘寒素’之輩,坐上這浙東大州的正印之位?隻怕奏章一上,彈劾老夫‘越權擅專’、‘構陷上官’的折子,便要雪片般飛入京師了。”
淩雲默然。他深知趙文彬所言非虛。唐代官場,最重出身與門第。趙文彬的明經出身,比起崔明衝的進士光環,先天便矮了一頭。加之崔明衝背後的政治勢力盤根錯節,絕不會善罷甘休。此番扳倒崔明衝,看似大獲全勝,實則已將趙文彬置於風口浪尖,前途吉凶未卜。
見淩雲了然的神情,趙文彬知他明白其中關竅,便轉了話題,語氣輕鬆些許:“罷了,此事尚需從長計議。倒是賢弟你,日前處置那楊班頭,手段頗為淩厲啊。”
淩雲心下一動,知正題來了,恭謹答道:“不過是秉公處置,以儆效尤。此等趨炎附勢、欺淩弱小的胥吏,留之恐生後患。”
趙文彬撚須微笑,眼中閃過一絲老吏的狡黠:“秉公自是應當。不過賢弟啊,這州衙之內,並非隻有你淩錄事需立威,老夫這暫攝州事的司馬,也需讓人知曉,誰才是真正做主之人。你將他打入重獄,老夫一言便能將他開釋,這其中的分寸,底下人看了,自然明白。”
淩雲立刻起身,拱手道:“下官愚鈍,慮事不周。一切但憑大人做主。”他本就意在立威,並非真要置楊班頭於死地,如今趙文彬要借此事彰顯權威,他樂得順水推舟。
趙文彬對淩雲的反應頗為滿意,點頭道:“嗯,此人雖可惡,然罪不至死,革職逐出衙門便是。那欠條,燒了吧,留之無益,反落人口實。”
“謹遵大人命。”淩雲當即從袖中取出那張楊班頭畫押的欠條,看也不看,便就著炭盆點燃,投入火中。頃刻間,紙張化為灰燼。
趙文彬見淩雲如此知趣懂事,心中快慰,覺得此子確是可用之才,值得提點一番。他沉吟片刻,語重心長道:“淩賢弟,你年輕有為,心思機敏,更難得的是懂得審時度勢。此番機遇,於你而言,乃是千載難逢。若隻圖個按部就班升遷一級,未免可惜了。”
淩雲心中一動,忙道:“請大人明示。”
“老夫為官數十載,見過多少才俊沉浮?須知在這宦海之中,欲要乘風破浪,除卻時機,更需兩樣東西。”趙文彬伸出兩指,“一曰‘亮點’,二曰‘推力’。”
“所謂‘亮點’,便是你身上足以讓人眼前一亮、超越常格擢拔你的緣由。或是有殊功於國,或是有卓行聞於鄉野,或是才華橫溢名動公卿。你此番首告倉廩弊端,解民倒懸,可算一功,但尚不足以讓吏部破格。需得再深挖自身,有何過人之處?是精於刑名錢穀?是長於文章詩賦?還是與某位清流名士、朝中大佬有所淵源?需得將此‘亮點’擦亮,讓人提及你淩雲之名,便知非是尋常佐貳之才。”
“至於‘推力’,”趙文彬壓低了聲音,“便是朝中有人替你說話。王明府自是其一,然力有未逮時,便需借勢。譬如,此番辦案的欽差張禦史,你若能得其一句半語褒獎,寫入考功評語,勝過你埋頭苦乾三年。又如,崔明衝倒台,其政敵便是你可引為奧援之力……這其中關節,需細細揣摩,巧妙經營。”
趙文彬一番話,如暮鼓晨鐘,敲在淩雲心上。他原本想著憑借此次功勞,安穩升上一級便心滿意足,此刻方知自己眼界何其狹隘!趙文彬這是在指點他,要趁著這權力洗牌、各方矚目的關鍵時刻,不僅要謀位,更要謀勢,要爭取超越常規的躍升!
他臉上的雲淡風輕終於維持不住,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思索。自己身上,有哪些可稱為“亮點”的地方?精通律法刑名?算是不錯,但天下能吏眾多。詩文才華?僅是尚可,難稱翹楚。與沈家、甚至通過王明府老師可能接觸到更高層的關係網?這或許是條路,但需謹慎經營……
看著陷入沉思的淩雲,趙文彬微微一笑,不再多言,自顧品起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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