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草斷裂,碎石騰空,整座廢村的地脈劇烈震顫。
那佝僂的血色虛影自地底緩緩升起,衣衫襤褸如朽布飄蕩,骨瘦如柴的手指直指蒼天,雙目凹陷如炭坑,無聲呐喊卻在陳凡靈魂深處炸響:“救……救救孩子……你說過的……你說過的啊……”
每一字都像鐵釘鑿進腦髓。
幻象再度翻湧——風雪中的破屋、鍋灶上的霜灰、母親抱著早已斷氣的嬰孩用體溫焐著冰冷的小臉,角落裡少女指甲摳進泥土,嘴裡塞著半塊發黴糠餅……那是他五年前路過此地時親眼所見的一幕。
他曾駐足片刻,也曾動過惻隱之心,可最終轉身離去,隻因怕卷入凡人災劫影響修行進度,更怕暴露自己偷偷積攢功德的秘密。
他曾以為,隻要日後多行善事,點數夠了,便能贖儘過往。
可塵緣帚不認借口。
此刻,帚柄裂痕深處浮現出第一行血字:“暗功簿·未登之罪:放任枯井村五口餓斃,因懼牽連,未施援手。”那字扭曲蠕動,宛如活蟲,鮮紅欲滴,仿佛是從他心臟裡剜出後一筆筆寫就。
冷汗順著額角滑落,浸透灰袍。
他想站起,雙腿卻像被千鈞壓住;想閉眼,眼皮卻被無形之力撐開,被迫直視那血色虛影。
識海轟然崩塌,無數被遺忘的畫麵奔湧而出——
路邊咳血倒地的老乞丐,他匆匆繞行,怕染疫氣;雜役少年被執事鞭打求饒,他低頭掃地,不敢作聲;藏經閣失竊那夜,他知道是誰,卻因對方背景深厚而選擇沉默……樁樁件件,皆未出手,皆有理由,如今全被塵緣帚自動錄入“暗功簿”,化作墨色符文,沿著帚身蛛網般蔓延,烙印入骨。
小灰低吼,光翼猛然展開,將陳凡籠罩其中。
第三隻眼金芒暴漲,死死盯住那些從地縫滲出的黑霧——它們如毒蛇般蜿蜒向上,試圖順著塵緣帚倒灌而入,侵蝕主人神識。
可它擋得住外邪,擋不住內潰。
“你跪這兒沒用。”一聲蒼老沙啞的話語劃破死寂。
悔井婆婆拄拐走近,白發散亂,臉上溝壑縱橫如乾涸河床。
她站在三尺之外,目光冷得像冰,“他們要的不是懺悔,是有人敢說——那天你不救,是因為你也怕死。”
陳凡渾身一震。
不是責罵,不是詛咒,而是看穿。
“你以為積德就能洗清?錯了。”婆婆冷笑,“功德是獎賞善者,不是買賣贖罪券。你把這些苦魂當成了你升仙路上的墊腳石,可他們不是數字,是活生生信過你的人。”
風卷起塵土,吹動焦紗。
阿蕪站在三丈外,焚心祭司的長袍獵獵作響。
她曾燒毀三千卷偽經,隻為淨化信仰之汙。
此刻她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卻又字字紮心:“我燒了三十年的書,就為等一句‘是我錯了’。可你是第一個……真肯跪下來的。”
這男人沒有辯解,沒有哭訴命運不公,隻是跪著,額頭貼土,顫抖不止。
那種近乎自毀般的誠懇,讓她第一次懷疑——或許真正的救贖,並非來自火焰,而是來自一個人敢於直麵自己最不堪的瞬間。
腳步細碎,由遠及近。
小石頭摸索著走來,盲眼無神,卻似能感知情緒的潮汐。
他手中緊握一本殘舊古冊——《贖罪錄》,封皮斑駁,邊角焦黑,像是從火中搶出。
“師父……”他仰起臉,嘴角努力扯出一個笑,“我能聽見……你心裡在哭。”
陳凡喉嚨猛地一緊。
孩子不知何時已學會感知情緒波動,而此刻,他聽見的不是悔恨,是崩潰邊緣的哀鳴。
“你說講笑話能得功德,可現在……”小石頭輕輕靠上前,小小的手搭上陳凡顫抖的肩,“沒人給你講笑話了,對嗎?”
陳凡咬牙,喉頭哽咽,淚水混著汗水砸進黃土。
“我不配笑……”他嗓音撕裂,“但我不能再假裝看不見。”
這句話落下,天地仿佛靜了一瞬。
血色虛影依舊懸空,枯手未收,但那無聲呐喊似乎緩了幾分。
黑霧退縮半寸,又被光翼逼回地底。
塵緣帚嗡鳴不止,符文持續增生,可那血字不再猙獰扭動,反而漸漸沉澱,如同接受審判的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