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塔九層,油燈將熄未熄。
燭火如豆,在風中微微搖曳,映照著心燈尼枯瘦的輪廓。
她盤坐在蒲團之上,脊背挺直如古老的鬆樹,頸間懸掛著一串殘缺的銅鈴,一角斷裂處鏽跡斑斑,仿佛被歲月啃噬過的骨頭。
三十年來,鈴不響,香不續,唯有這盞孤燈,在九重高台之上,執拗地燃燒著最後一滴燈油。
腳步聲從樓梯口傳來。
一級,又一級。
陳凡踏階而上,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最柔軟的地方。
他的靴底與石階相觸,並無回音,可胸腔卻莫名震顫——仿佛有無數低語從地底湧出,是深夜裡的啜泣、是夢魘中的嘶喊、是施善者在閉眼前那一瞬的悔意。
係統提示在識海中閃爍紅光,陳凡卻沒有停下。
他抬頭望去,隻見那盞油燈的火苗竟隨著他的心跳輕微擺動,如同感應到了某種共鳴。
“來了。”心燈尼忽然開口,聲音沙啞如多年未開啟的經匣,“我聽見你的腳步聲裡,藏著彆人的哭聲。”
陳凡駐足,距離她三步之遙。
他沒有答話,隻是緩緩摘下肩上的布囊,取出一頁已被海水浸染大半的《善聞報》。
紙麵褶皺,墨跡暈開,但那行稚嫩筆跡依舊清晰可見:“我想讓媽媽不咳嗽。”
他沒有展開,隻是輕輕捏在指尖。
“你是為鈴而來?”心燈尼問,盲眼朝向他,卻似穿透皮囊,直視魂魄。
“是。”陳凡終於開口,嗓音沉穩,“定海珠指引我至此。第五器——心燈鈴,當歸有緣人。”
“緣?”老尼輕笑一聲,嘴角牽起一絲苦澀,“多少人說他們為蒼生取鈴,可他們的‘善’,不過是披著慈悲外衣的欲念。你可知最近《民聲簿》裡記了什麼?”
她並未等他回答,便緩緩道:“張嬸連施三日粥飯,夜裡卻夢見自己搶了孤兒碗中的米;李郎君捐銀修橋,醒來卻發現夢裡親手推下了過河的老嫗。他們醒後惶恐不已,以為是心魔作祟……可我知道,那是真念反噬。”
塔外忽然起了微風,卷入一縷幽香。
白燭娘站在門外陰影處,鼻翼微動,冷聲道:“不是檀香……是‘偽善膏’。有人在外點燃它,讓人誤以為自己積了德,實則隻是用香氣麻痹良知。”
小石頭蹲在塔角翻閱《善聞報》,手指停在某一頁,臉色發白:“近七日,全城上報的善行暴增三倍,可願力反饋卻全是悲意……像是在贖罪,而不是行善。”
夜琉璃倚門而立,眉心紫痕若隱若現。
她撫著額角,低聲呢喃:“這鈴聲……我小時候聽過。母親臨死前,握著我的手,窗外就是這殘鈴在響。她說……‘彆怕,有人還在替我們哭’。”
話音落下,塔內驟然一靜。
就在此時,空中浮現出一道虛影——紫微子殘魂再度顯現,白衣勝雪,麵容清俊如仙,眼中卻藏著深淵般的執念。
他對心燈尼柔聲道:“你守此塔三十載,隻為等一個能聽懂哭聲的人?何必如此固執?獻出心燈鈴,我可用它鎮壓天下災厄,換萬民十年太平。犧牲一人,救千萬人,這不是你畢生所求的‘大善’麼?”
老尼不動,隻輕輕搖頭。
“你不明白。”她說,“真正的善,從來不是用彆人的痛苦去填平世界的裂痕。它是看清了人間有多冷,仍願意點一盞燈;是知道眼淚洗不儘罪孽,還敢讓它流出來。”
她轉向陳凡,語氣忽然變得極輕,卻又字字如釘:
“你說你是來取鈴的?那你告訴我——你有沒有,一邊行善,一邊後悔?”
這一問,如雷貫耳。
陳凡怔住。
他腦中閃過無數畫麵:他曾為救一名孩童耗儘功德,換來一場天降甘霖,卻導致鄰村旱情加劇;他曾揭發貪官,換得百姓歡呼,卻也親眼看見那人幼子抱著父親屍首痛哭;他每一次選擇“對”的事,背後總有另一群人在無聲崩潰。
他低頭看著手中那頁《善聞報》,指尖微微發顫。
原來,行善也會痛。
原來,光有願力不夠。
真正的慈悲,是要承受這份重量,還要繼續走下去。
塔內寂靜如淵。
油燈忽明忽暗,映得兩人影子交疊在牆上,宛如古老的誓約正在重演。
而就在這死寂之中,心燈尼緩緩抬起手,撫過頸間殘鈴。
“三十年前,我也問過自己同樣的問題。”她低語,“然後我明白了——有些鈴,不能輕易搖響。因為它響起之時,必須有人真正聽懂哭聲。”油燈忽地一顫,火苗拉長如淚痕,映在心燈尼枯槁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