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雖止,昆侖廢墟之上卻無暖意。
陳凡立於殘垣斷壁之間,眉心緊鎖,識海深處那座齒輪狀的核心仍在低鳴,仿佛遠古鐘鼎將響未響。
播願機已現輪廓,懸浮在神魂世界的虛空中,像是一台沉眠千年的造化之器,隻待一點星火點燃。
可它不動。
“需要載體……”他低聲呢喃,指尖拂過心燈殿中那唯一搖曳的燈火,火焰微弱,幾近熄滅。
係統無言,唯有三行古篆靜靜懸停:【初始願力,不可偽;本源之念,方能啟。】
他不懂。
何為“不可偽”的願力?
是萬人敬仰的頌聲?
還是宗門冊封的功德金章?
都不是。
那些早已被汙染,被扭曲,成了壓在小石頭心頭的枷鎖。
正思索間,東方天際忽有異動。
一道細不可察的金光自地平線浮起,隨即潰散成塵。
陳凡瞳孔一縮——那是記憶消逝的痕跡。
下一瞬,畫麵湧入腦海:東洲某村,春耕時節,油菜花開得正盛。
一名孩童牽著母親的手走在田埂上,臉上還帶著笑。
可腳步剛過半途,孩子忽然鬆手,茫然回頭,指著婦人問旁人:“這是誰?”
婦人臉色驟白,顫聲道:“石頭……我是娘啊。”
孩子皺眉,用力搖頭:“不是!我娘早就死了!去年瘟疫……死在藥堂門口了!”
圍觀村民麵麵相覷,有人歎息,有人竊語。
而那婦人跪倒在地,哭聲撕心裂肺。
就在這時,夜琉璃如一片落葉般掠至,白衣染塵,手中淨業蓮輕輕一旋,蓮瓣微張,映出空氣中飄散的無數細砂——每一粒都泛著詭異金芒,形如微小沙漏,在陽光下緩緩旋轉。
她眸光冷冽,聲音壓得極低:“這砂……會吃掉‘感激’。”
話音未落,村口方向傳來一聲悶響。
回聲翁跪坐在石階上,掌心耳朵劇烈抽搐,竟滲出血絲,順著指縫滴落在青石板上。
他用顫抖的手在地上劃字,每一個筆畫都像刀刻一般艱難:
“剛才……有個孩子想說‘謝謝娘’……話到嘴邊……被砂吸走了。”
字跡尚未寫完,遠處忽傳怒吼。
一名老農雙目赤紅,掄起鋤頭直撲村中醫館。
那醫者曾在他高燒垂死時連夜施針,救其性命。
如今他卻怒吼如狂:“誰準你給我藥?我寧可病死也不欠神仙!你們這些沽名釣譽之徒,遲早遭天譴!”
木門轟然倒塌,藥櫃翻倒,湯劑灑了一地。
夜琉璃身形一閃,已擋在醫者身前。
她凝視空中浮遊的金砂,終於明白——這不是簡單的失憶,而是有人在係統性地抹除“感恩”本身。
讓善行失去回響,讓恩情變成負擔,最終使人不再相信救贖。
她的目光猛然投向村外山坡。
一個瘦小身影正緩步走來。
赤足,破衫,背負一隻青銅沙漏,每踏出一步,體內便漏下一粒金砂。
所過之處,孩童忘記母親懷抱的溫度,夫妻忘卻相守多年的誓言,鄰裡之間再無一句寒暄。
是忘砂童。
夜琉璃眼中寒光暴漲,袖中淨業蓮瞬間綻放九重花瓣,蓮心射出一道純淨願力,如鎖鏈般纏繞而去,將那啞童牢牢禁錮在半空。
可當她靠近查看時,心頭卻猛地一沉。
這孩子……沒有魂魄。
軀殼尚溫,心跳未絕,可識海空蕩如枯井,五感俱閉,唯有一縷執念盤踞其中——冰冷、決絕,帶著對世間所有“善”的徹底否定。
她咬破指尖,一滴精血落入蓮心。
刹那間,淨業蓮映照出一段被掩埋百年的因果:
昔年亂世,白寂本是賑災使臣,親眼見證一場“大善”如何演變為權力傾軋的工具。
朝廷以施粥為名收編流民,強征壯丁;宗門借布道之機洗腦百姓,立碑記功;甚至他曾救下的孤兒,長大後淪為刺客,隻為償還“恩情枷鎖”帶來的屈辱。
他跪在雪中三天三夜,最終割去舌頭,獻祭給天道,換得一門逆術——忘願砂。
此砂不殺人,不傷身,隻吞噬“感激”二字。
隻要世人不再記得恩情,不再說出感謝,善行便成孤島,終將湮滅。
而他,將自己的執念注入一名天生啞巴的流浪童體內,從此緘口郎·白寂永寂,唯餘一具行走人間的容器,播撒遺忘。
夜琉璃緩緩收回手,麵色蒼白。
“原來……他是想讓這個世界,徹底忘記‘謝謝’該怎麼說。”
她抬頭望向昆侖方向,似在尋找那一道白衣身影。
而此刻,陳凡正站在風雪儘頭,望著識海中那台靜默的播願機,心中豁然明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