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在壓抑中漸漸透亮,寒意卻未減分毫。蘇明遠將連夜整理出的那份寫滿可疑人員名單和疑點的紙張,謹慎地呈交給了坐鎮簽押房的許七安。許七安接過,目光如電般掃過,在“錢貴”的名字上略微停頓,指尖無意識地敲了敲桌麵,卻未作任何評述,隻淡淡說了一句:“知道了,繼續跟進。”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壓力,隨即揮手讓他退下。那種舉重若輕、深不見底的態度,讓蘇明遠更加確信,自己正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向漩渦深處。
回到文庫,麵對依舊堆積如山的卷宗,蘇明遠的心卻無法沉靜。名單上的人需要更深入的調查,但僅憑冰冷的檔案記錄遠遠不夠。他需要更直接、更具象的線索,需要弄清楚那批“官印模糊”的問題銀錠,究竟在哪個環節、被何人、以何種手段動了手腳。
他再次埋首卷宗,指尖劃過一行行墨跡,最終停留在一條看似例行公事的記錄上:那批稅銀在入庫封裝前,曾因“成色微瑕,恐不符製式”,被送到南城一家有著百餘年曆史的老字號——“裕泰當鋪”進行過“重新熔鑄校準”。記錄語焉不詳,經辦人簽字潦草,仿佛急於將這一頁翻過。
“成色微瑕?重新熔鑄?”蘇明遠指尖輕點這行字,眸中閃過銳光。官銀鑄造何等嚴格,“微瑕”之說不尋常,而交由民間當鋪“校準”更是蹊蹺。這“裕泰當鋪”,恐怕絕非表麵那般簡單。
必須暗中查探。直接以打更人的身份上門,無異於打草驚蛇。
他換上一身半舊的、漿洗發白的青布直裰,將代表身份的腰牌仔細收起,對著水盆模糊的倒影略作收拾,讓自己看起來更像一個為生計奔波、略帶潦倒的讀書人或小商戶的賬房先生,這才深吸一口氣,走出衙門,彙入南城清晨漸起的人流之中。
裕泰當鋪位於南城一條還算繁華的街道,門麵闊氣,黑底金字的招牌擦得鋥亮,透著一股老字號的底蘊與倨傲。櫃台極高,以厚重的楠木打造,幾乎遮住了後麵朝奉的大半張臉,隻留下一雙精明銳利的眼睛和一雙乾瘦如鷹爪的手,在櫃台後若隱若現。
蘇明遠掀開厚重的棉布門簾走進當鋪時,裡麵正上演著一幕人間悲喜。一個衣衫襤褸的婦人正哭哭啼啼地哀求著,手裡緊緊攥著一支看似有些年頭的鎏金簪子。櫃台後的劉朝奉耷拉著眼皮,語氣刻薄如冰,將簪子貶得一文不值,最終隻用幾錢碎銀便將婦人打發,留下身後壓抑的啜泣聲。
蘇明遠心中微歎,壓下情緒,緩步上前。
劉朝奉抬起眼皮,懶洋洋地掃了他一眼,見其衣著普通,氣色尋常,語氣便帶了幾分毫不掩飾的敷衍:“典當還是贖當?”
蘇明遠拱手,臉上擠出幾分恰到好處的窘迫與謙卑:“這位掌櫃請了。在下想打聽個事。久聞貴號手藝精湛,尤其擅長金銀器的熔鑄校準,不知可否……”
話未說完,劉朝奉便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打斷,聲音尖利:“去去去!哪裡來的窮酸,聒噪什麼!我們裕泰隻做典當生意,什麼熔鑄校準,不曉得!沒事趕緊滾,彆擋著老子做生意!”態度惡劣,甚至帶著一股莫名的暴躁。
蘇明遠眉頭幾不可察地一皺,但麵上依舊維持著惶恐,繼續試探道:“掌櫃的或許貴人事忙?前些時日,官麵上好像有一批銀錠,曾送到貴號……”
“官麵上的事也是你能打聽的?!”劉朝奉的聲音陡然拔高,身體前傾,那雙銳利的眼睛猛地盯住蘇明遠,充滿了警惕與毫不掩飾的威脅,“小子!我告訴你,少在這裡嚼舌根打聽不該打聽的事!趕緊給我滾蛋!否則,哼!”他話音未落,櫃台後陰影裡,一個身材魁梧、滿臉橫肉、腰間挎著短棍的護院猛地站起身,凶神惡煞地瞪了過來。
果然有鬼!對方這過激的反應,幾乎是明晃晃地告訴蘇明遠此地無銀三百兩!
心知正麵詢問絕無可能,反而會暴露自己,蘇明遠立刻順勢裝作被嚇破了膽,臉色發白,連連拱手作揖:“得罪得罪!是在下唐突了,這就走,這就走!”說著,忙不迭地轉身,幾乎是踉蹌著退出了當鋪。
站在熙攘的街角,冷風一吹,蘇明遠臉上的惶恐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無比的凝重。裕泰當鋪的反應,已然坐實了其中必有驚天貓膩。但他們戒備如此森嚴,劉朝奉如此警惕,如何能查到內部真實情況?
強闖?無異於自投羅網。夜間潛入?風險極高,他雖身體素質有所提升,但遠未到高來高去的地步,對方必有守夜之人,且後院情況不明。
必須另辟蹊徑,從外圍尋找突破口。
他並未遠離,而是繞著裕泰當鋪所在的街道,看似閒逛,實則目光如炬,仔細觀察著當鋪的每一個細節。當鋪正麵是營業的高櫃台廳堂,側麵是一條狹窄的、堆放著些許雜物的死胡同,後麵則連著高聳的青磚院牆,牆頭甚至還插著防止攀爬的尖銳碎瓷片——那顯然是當鋪的庫房和後院工坊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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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他苦思冥想突破口之際,目光無意中掃過當鋪斜對麵的一家客人稀疏的小茶館。茶館門口的避風牆角,一個衣衫襤褸、滿臉皺紋的老乞丐,正蜷縮在那裡曬太陽,身前擺著一個豁口的破碗。幾個茶館的夥計正不耐煩地揮手驅趕他,嘴裡不乾不淨地罵著。
蘇明遠心中一動,緩步走了過去。他摸出幾枚磨得發亮的銅錢,彎腰,輕輕放入老乞丐那隻臟兮兮的破碗中。銅錢撞擊碗底發出清脆的聲響,老乞丐渾濁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忙不迭地彎腰磕頭,啞著嗓子道:“謝謝少爺!謝謝善人!”
“老丈,請起。”蘇明遠蹲下身,讓自己的視線與老乞丐齊平,壓低聲音,語氣溫和,“跟您打聽個事。對麵那家裕泰當鋪,瞧著氣派,不知近來可有什麼稀奇事?或者,他們鋪子裡的人,平時有什麼特彆的習慣沒有?”
老乞丐小心翼翼地攥緊碗裡的銅錢,渾濁的眼睛滴溜溜地轉了轉,打量了一下蘇明遠,才啞著嗓子道:“裕泰啊……嘿,那可是南城一霸,劉朝奉厲害著呢,聽說跟官麵上都有來往,沒人敢惹。他們鋪子裡的夥計,一個個眼睛都長在頭頂上,橫著呢!”
他頓了頓,似乎在回憶,壓低了聲音:“不過嘛……他們家那個負責後院燒火、打掃、乾雜活的老蒼頭,人倒還行,性子悶,有時候鋪子裡午歇沒人管,他會溜到我這兒牆角蹭點太陽,偶爾……嘿嘿,還能討半碗客人剩下的茶根喝喝。”老乞丐咧了咧嘴,“聽說啊,就前幾天,他們後院半夜裡好像運進來一批沉甸甸的大家夥,叮叮當當的敲打聲、風箱聲鬨騰了大半夜,吵得人睡不著覺,也不知道在鼓搗啥……”
燒火打雜的老蒼頭?後院運進大家夥?叮當響了大半夜?
蘇明遠心中猛地一跳!熔鑄銀錠需要高溫爐火和重錘敲打模具!這“大家夥”極可能就是便攜式的熔爐和砧板!而那“老蒼頭”,無疑是接觸核心工序的邊緣人物,或許正是突破口!
他又不動聲色地摸出幾枚稍大一點的銅錢,塞進老乞丐手裡:“老丈可知,那老蒼頭一般何時會得空溜出來?”
老乞丐攥緊銅錢,臉上的皺紋笑成了一朵菊花,壓低聲音道:“晌午後吧,鋪子裡客人少,劉朝奉有時會打盹,那老蒼頭就能偷摸溜出來,多半就在那胡同口蹲著,抽上一袋劣煙,就是他最大的享受了……”
關鍵線索來了!蘇明遠心中計較已定。他謝過老乞丐,起身走到不遠處的街口,在一個冒著熱氣的小攤上買了兩個剛出爐的、散發著麥香的熱炊餅,用油紙仔細包好,又要了一碗滾燙的粗茶,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慢慢吃著,目光卻如同最耐心的獵手,始終鎖定著裕泰當鋪側麵的那條狹窄胡同。
時間在喧囂的市井聲中緩緩流逝。日頭漸高,又漸漸偏西。晌午時分,裕泰當鋪的客流果然稀疏下來。又過了約莫一刻鐘,就在蘇明遠快要放棄今日等待之時,那扇不起眼的後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
一個穿著臟舊不堪的灰布短褂、頭發花白、佝僂著背的老頭,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來,左右張望了一下,見四下無人注意,這才躡手躡腳地溜了出來,熟門熟路地蹲在胡同口的背風處,從懷裡掏出一杆被摩挲得油光發亮的短煙袋,塞上煙絲,美美地“吧嗒”了起來,臉上露出滿足的神情。
就是現在!
蘇明遠深吸一口氣,迅速整理了一下情緒,臉上擠出幾分溫和又帶著點生活愁苦的真誠笑容,手裡拿著那個還冒著溫熱氣息、用油紙包好的炊餅,步履自然地朝著那正陶醉在煙霧中的老蒼頭走了過去。
“老伯,歇著呢?”蘇明遠走到近前,語氣自然而親切,仿佛偶遇的街坊,順勢就將手裡的炊餅遞了過去,“剛買的,還熱乎著,您嘗嘗?這天氣,吃口熱乎的暖和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