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江的話音在夜風中微微發顫,張作霖卻沒有回頭,隻是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有些事,做了便做了,至於驚醒了誰,是龍是蛇,一並接著便是。
翌日清晨,前門火車站的汽笛聲撕裂了北京城尚未完全蘇醒的寧靜。
蒸汽如龍,纏繞著冰冷的鐵軌,吐出最後一口白霧後,一列從關外來的火車緩緩停靠。
車門打開,湧下的人潮中,一個身影顯得格格不入,佝僂得如同秋風中的殘荷。
他拄著一根磨得發亮的舊拐杖,另一隻手死死地抱著一個半舊的鐵皮盒子,像是抱著自己親生孩子的頭顱。
走下站台的那一刻,他渾濁的雙眼再也繃不住,兩行老淚決堤而下,滴落在滿是塵土的站台上,瞬間洇開一小片深色。
“爹……我到了……到了啊……”他喃喃自語,聲音嘶啞得像是破舊的風箱。
王永江早已在站台等候,一身便服也掩不住那股子精明乾練。
他快步上前,穩穩扶住那搖搖欲墜的身影。
“陳墨言,陳先生?”
那老者抬起頭,露出一張布滿溝壑的臉,他嘴唇哆嗦著,看了王永江半晌,才從喉嚨裡擠出幾個字:“我就是……家父當年是戶部司官,在那份國書上簽了字,回來沒幾天,就投了後院的井……他說,沒臉見祖宗。這本賬,這本要了命的黑賬,我在炕洞裡藏了整整二十年,就等一個敢燒它的人!”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激動得全身都在顫抖,懷裡的鐵盒被他勒得更緊了。
王永江眼眶一熱,伸出雙手,鄭重地扶住陳墨言的胳膊,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陳先生,您受苦了。大帥有句話托我帶給您——誰替國家背過鍋,誰就是咱們國家的爺!今天,您不是來伸冤的,是來給祖宗掙臉的!”
“爺?”陳墨言咀嚼著這個字,突然放聲大笑,笑聲裡卻全是淚水,“好!好一個‘爺’!那今天,我就當一回爺,讓那幫西裝革履的洋人看看,他們的‘文明貸款’,底下到底墊了多少咱們中國人的血骨頭!”
上午十點,外交部舊址,臨時改成的記者發布會現場早已是人聲鼎沸,鎂光燈跟不要錢似的瘋狂閃爍。
中外記者涇渭分明地坐著,洋人記者們交頭接耳,臉上帶著幾分看戲的傲慢,而中國的記者們則個個麵色凝重,緊握著手中的筆杆,像是握著刀槍。
張作霖一身戎裝,龍行虎步地走了進來,身後跟著王永江和那位顫巍巍的陳墨言。
他沒說一句廢話,走到台前,將那個鐵皮盒子“哐”一聲砸在鋪著天鵝絨的長桌上,巨大的聲響讓全場瞬間安靜下來。
“各位記者朋友,今兒請大夥來,不為彆的,就為看個寶貝。”張作霖環視一圈,目光如刀,最後定格在那些洋人記者臉上,咧嘴一笑,露出滿口白牙,“一本寫了二十多年的賬,一本能讓死人從墳裡氣得爬出來的賬!”
他親手打開鐵盒,取出一本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賬冊,正是那本《庚子賠款黑賬》。
他將賬冊攤開,泛黃的紙頁上,字跡卻如刀刻斧鑿,充滿了血與淚的控訴。
“英美銀行抽頭三成,說是‘手續費’;本金未動,利息先翻一倍,美其名曰‘風險金’;天津港、秦皇島的礦權直接拿去做抵押;甚至還有一條,‘中國沿海五十裡內,永不得設防’!”
每念一條,張作霖的聲音就沉一分,現場中國記者的臉色就白一分。
一個戴著老花鏡的老賬房被請了上來,他哆哆嗦嗦地捧著另一本更為古舊的賬冊,聲音發顫:“這是……這是光緒二十八年,我們海關的實錄……洋人報給朝廷的賬,跟他們自己銀行的底賬,根本對不上!他們是做的陰陽賬啊!”
“主打的就是一個真實,”張作霖冷哼一聲,看向翻譯席,“林小姐,勞駕,把這些‘文明條款’,原原本本,翻譯給我們的國際友人聽聽。”
一位身穿素雅旗袍、氣質如蘭的年輕女子站了起來,她便是燕京大學的高材生,精通數國語言的林小姐。
她深吸一口氣,開始用流利的英語翻譯。
起初還很平穩,可當念到“每支付一百兩賠款,經洋行之手,三成即被盤剝,我百姓實際背負一百三十兩之債”時,她的聲音無法抑製地哽咽了。
“砰!”一名中國記者猛地一拍桌子,雙目赤紅地站了起來,“這他娘的哪是賠款,這是敲骨吸髓!”
“砰!砰!砰!”所有的華人記者都站了起來,憤怒的火焰在每個人眼中燃燒。
這不再是一場發布會,而是一場聲討國賊的公審!
正午時分,東交民巷外,人山人海。
百姓們自發地從四麵八方湧來,將這裡圍得水泄不通。
張作霖命人架起一個巨大的火盆,他親自舉著那本《黑賬》的副本,站在高處,聲如洪鐘。
“洋人們都說我張作霖是土匪,不懂法!好!那老子今天就教教你們,什麼叫——中國的法!”他眼中精光爆射,猛地將手中的賬冊副本擲入火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