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認他穩穩地坐在站立輪椅裡，呼吸雖然還有些急促，但痙攣似乎也隨著疲憊和姿勢的改變而稍稍平息了一些，我懸著的心才真正放下。
看著他那張寫滿倦怠、蒼白又汗濕的臉，我知道，我的“使命”不僅完成了，甚至可以說是超額完成——我不僅還了文件，還意外地幫了他。
“那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我輕聲說，不想再打擾他。
江予安靠在輪椅靠背上，眼睛半闔著，聞言隻是極輕地點了下頭，聲音低啞含糊：“嗯……早點休息。”
我轉身，輕手輕腳地往複健室門口走去。手剛搭上門把手，腳步卻不由自主地頓住了。
回頭看了一眼昏暗燈光下那個疲憊孤獨的身影，他閉著眼，眉頭依舊微蹙，仿佛連呼吸都需要耗費力氣。
心頭那點柔軟和不忍瞬間占了上風。
我鬆開把手，轉回身，聲音放得更輕，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那個……我這會兒還不困，精神著呢。”我頓了頓，觀察著他的反應，“要不……我陪你待會兒？就一會兒？”
他沒有立刻回答，也沒有睜眼，隻是靠在椅背上的身體似乎幾不可察地放鬆了一絲。
過了好幾秒，就在我以為他又要拒絕時，他才低低地“嗯”了一聲，算是默許。
得到許可，我心裡一鬆。隻見他緩緩睜開眼，眼神依舊帶著濃重的倦意，但似乎清明了一些。他操控著電動輪椅，讓它緩緩地從坐姿模式調整回的站立模式，輪椅發出輕微的機械運轉聲。然後，他驅動輪椅，滑出了這個剛剛發生過難堪的複健室。
我安靜地跟在他身後。
他滑到客廳，拿起遙控器，打開了電視。屏幕上跳躍的光影瞬間驅散了客廳的昏暗。他把遙控器隨意地放在沙發扶手上，聲音依舊沒什麼力氣：“你自己……隨便找點東西看吧。”說完，他自己操控輪椅停在沙發旁邊一個舒適的位置，背對著電視，似乎對看什麼完全不在意，隻想找個地方待著。
我拿起遙控器，看著五花八門的節目列表，一時也不知道看什麼好。目光掃過一個色彩鮮豔的綜藝節目封麵，順手就點了進去。是個很火的喜劇類節目，主持人插科打諢，嘉賓們各種無厘頭的搞笑。
起初，客廳裡隻有電視裡喧鬨的笑聲。我還有些拘謹，隻是嘴角微微上揚。但很快，節目裡一個接一個的爆梗砸過來，精準地戳中了我的笑點。尤其是其中一個嘉賓誇張的表情和倒黴的遭遇，簡直讓我忍俊不禁。
“噗嗤……哈哈哈！”我終於沒忍住，笑出了聲，而且越笑越大聲，最後甚至笑倒在沙發上，抱著靠枕直蹬腿，眼淚都笑出來了。
笑著笑著，也不知道是笑得太用力，還是心底積壓的某種情緒被勾了出來，眼淚流得更凶了，一邊笑一邊抹眼淚，像個十足的神經病。
就在這時，我無意中瞥了一眼旁邊的江予安。
他不知何時微微側過了身，正用一種極其複雜、難以形容的眼神看著我。
那眼神裡有顯而易見的困惑，像是在看一個突然闖入地球的外星生物；有深深的疲憊，仿佛我的吵鬨消耗了他僅存的電量；但似乎……在最深處，還藏著一絲極其微弱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無奈？
他那“看神經病”的眼神讓我瞬間有點窘迫，趕緊擦了擦笑出來的眼淚，清了清嗓子：“咳……這個……挺好笑的哈？”
江予安沒說話，隻是默默地、極其緩慢地轉回了頭，重新背對著電視，仿佛剛才那一眼已經耗儘了他所有的好奇心和評價欲。
我摸摸鼻子，有點不好意思，但也懶得換了，繼續看下去，隻是稍微收斂了點笑聲。
節目一期播完，自動跳到了片尾曲。客廳裡喧鬨的笑聲被抒情的音樂取代。我意猶未儘地伸了個懶腰，正準備問問他要不要換台，或者我該回去了——
一回頭，我愣住了。
江予安竟然……睡著了。
他就那樣坐在他那台寬大的電動輪椅裡，頭微微歪向一邊，枕在輪椅高靠背的側麵支撐上。他的一隻手還搭在輪椅扶手上，手指放鬆地垂著；另一隻手則隨意地搭在自己的腿上。
客廳電視屏幕變幻的光影落在他臉上，勾勒出他沉睡時異常柔和的輪廓。平日裡總是顯得冷硬緊繃的下頜線放鬆了，緊蹙的眉頭也舒展開來。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安靜的陰影，隨著均勻的呼吸，偶爾會極其輕微地顫動一下，像蝴蝶疲憊的翅膀。
他睡得那麼沉，那麼毫無防備。仿佛剛才複健室裡那場筋疲力儘的掙紮和難堪從未發生過，隻剩下這無邊無際的、沉入海底般的疲憊。
我的心瞬間軟得一塌糊塗。
我輕手輕腳地站起來，怕驚擾一個易碎的夢。走到沙發邊，拿起上麵疊放的一條柔軟的薄絨毯。再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屏住呼吸，將毯子輕輕地、慢慢地蓋在他身上。動作輕柔得如同拂過一片羽毛。
毯子蓋上的瞬間，他搭在扶手上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喉間發出一聲模糊的、意義不明的咕噥。然後，他的頭微微動了動，竟無意識地朝著我站的方向，更偏過來一點點，仿佛在尋找一個更溫暖或更安心的角度。濃密的睫毛又顫動了幾下，呼吸卻很快再次變得悠長而均勻，更深地沉入了夢鄉。
他微偏著頭，朝向我的睡顏，安靜得像個找到了港灣的孩子。
我站在他身邊，看著這一幕，心底湧動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暖流和酸澀。這個強大又脆弱的男人，終於卸下了所有堅硬的外殼，在最疲憊的時候，允許自己，也允許我，看到了他最深沉的脆弱和……信任。
客廳裡隻剩下電視片尾曲輕柔的旋律和他安穩綿長的呼吸聲。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變得無比溫柔。
我輕輕關掉了電視，讓整個空間陷入一片寧靜的黑暗，隻留下窗外城市隱約的微光，溫柔地守護著他的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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