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蘇曼相約在福瑞樓見麵。
正值飯點，這家名聲在外的老字號門口坐滿了等位的人，喧囂的人聲和食物的香氣交織在一起，與醫院裡那種冰冷的寂靜形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我和蘇曼取了號，在門口提供的塑料凳上坐下。晚風帶著初夏的微醺吹在臉上，暫時驅散了些許連日在醫院積攢的疲憊。
蘇曼看著我眼下的烏青，開門見山地問道：“月月，往後，你有什麼打算？”
“能有什麼打算，”我幾乎是下意識地回答，這個問題的答案在我心裡似乎早已根深蒂固，“江予安還在住院，我自然得去照顧他。”
蘇曼搖了搖頭，她收起了一貫的活潑跳脫，神色是少有的嚴肅。
“如果江予安是像上次手臂骨折那樣，隻是個短期就能出院的外傷，我什麼都不會多說，陪你一起照顧他都行。”她話鋒一轉，目光銳利地看著我，“可是這次不一樣。這次不是意外外傷，甚至可以說，這次的事情，預示了你們的未來。”
“你們倆在一起才多久？滿打滿算也就不到半年？江予安這已經是第幾次住院了？未來……還會有多少次？”她掰著手指，語氣沉重。
我詫異地看著她，心臟猛地一縮。她這話的意思，難道是……勸我放棄？
蘇曼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她伸出手，覆蓋在我因為緊張而交握的雙手上，語氣放緩了些，卻更加語重心長：“月月，我沒有讓你們分手的意思。我是說，你們必須要坐下來，好好地、理性地規劃一下未來。”
她握緊了我的手，力量堅定：“你不能像現在這樣，江予安一住院，你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停下，工作、生活、你的寫作，全都拋到一邊，24小時守著他。現在才過了幾天，可是往後的幾周、幾個月呢？你的人生難道要永遠圍著醫院的病床轉嗎？”
她的話像一記警鐘，在我耳邊嗡嗡作響。我一直用“愛”和“責任”作為自己全力付出的理由，卻從未想過，這種孤注一擲的模式，本身可能就是脆弱的，甚至……是無法長久的。
福瑞樓的服務員終於叫到了我們的號，我和蘇曼跟著引導走進店內。古色古香的裝修，喧鬨的人聲，熱騰騰的鍋氣，瞬間將我們包裹，仿佛從一個壓抑的世界踏入了另一個充滿煙火氣的平行空間。
落座後，我第一時間隻給江予安點了一份清湯獅子頭——並特意囑咐服務員這道菜打包。他們這兒的獅子頭是現做現燉，費時最久，必須提前下單，才能確保我回醫院時能帶上。蘇曼接過菜單，又麻利地加了兩個店裡的招牌菜，說是要好好犒勞我。
點完菜，桌上便隻剩下那個給上菜計時的沙漏。我拿起來，無意識地左搖右晃，看著裡麵彩色的沙子從一個錐體緩緩滑向另一個，時間的流逝在此刻變得具象化。
每一粒沙的落下，都像是在提醒我醫院裡那個趴在床上、同樣在忍受時間煎熬的人。
就在這沙漏細微的簌簌聲中，蘇曼的聲音清晰地傳來，穿透了周圍的嘈雜，也打斷了我漫無目的的思緒：
“月月，江予安他自己……有沒有跟你說過，讓你不要時刻守著他？”
我的心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輕輕撞了一下，手中的沙漏停滯在半空。沙子還在流動，但我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被拉了過去。
我抬起頭，看向蘇曼。她沒有回避我的目光，眼神裡是純粹的關切和探尋。
說過的，江予安說過。
今天下午在醫院，接到蘇曼的邀約時，江予安還這樣跟我說：“你和蘇曼晚上出去吃飯吧，我這兒有吳師傅，你本就不必時時守著我。”
我下意識地對著蘇曼點了點頭，承認了這一點。
蘇曼臉上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她拿起茶壺，為我斟滿了一杯溫熱的茶水，語氣緩和下來，帶著一種朋友間的心疼：“這就對了。你看，江律師自己還是理智的。月月，你這樣天天守在醫院，真的不是辦法。”
她的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我心裡那扇刻意忽略的門。我盯著杯中嫋嫋升起的熱氣，下午江予安說這話時的神情，清晰地浮現在眼前——那不是客套，也不是試探，而是一種……帶著疲憊的、近乎懇求的推離。
他一直都在推開我。
用冷漠推開，用“為我好”的借口推開，甚至用這種看似“理智”的建議推開。
而我呢？我把他的推開，當成了需要我更加靠近的信號。我以為我的堅守是愛的證明，卻可能恰恰成了壓垮他的負擔，讓他無時無刻不活在對我的愧疚感裡。
“我……”我張了張嘴，聲音有些乾澀，“我隻是覺得，他需要我。我不想讓他一個人……”
“他需要你，但需要的不是一個殉道者。”蘇曼打斷我，目光銳利，“他需要的是一個活生生的、有自己事業和光彩的林月，而不是一個被耗儘了所有精力、眼裡隻剩下病房和護工的林月。你想讓他看著你因為他，一步步放棄你的世界嗎？那對他而言，才是最大的殘忍。”
——那對他而言，才是最大的殘忍。
這句話，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我心中的迷霧。
我一直在計算自己的付出，卻從未想過，我的這種“付出”，會不會正是他痛苦的根源之一。他那麼驕傲的一個人，如何能心安理得地看著我所珍視的東西，因為他的“需要”而一件件被放棄？
我怔怔地看著蘇曼，手中的沙漏不知何時已經漏完，象征著一段時間的終結。
而我和江予安之間，似乎也必須要迎來某種模式的終結，和另一種模式的重生。
就在這時，服務員端著熱氣騰騰的獅子頭走了過來，那濃鬱的香氣撲麵而來。
“先吃飯吧，”蘇曼將筷子遞到我手裡，語氣重新變得輕快，“給他帶一份溫暖回去，也給你自己，留一份喘息的餘地。”
我看著那盅精心烹製的獅子頭，心中已然有了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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