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江予安的病房門口,我還沒來得及推門,就聽到裡麵傳來江予安低沉而克製的聲音:“吳師傅,不用麻煩了。”
吳師傅絮絮叨叨的回應緊隨其後,帶著一種職業性的堅持:“那怎麼行?江先生,這下肢的清潔和血液循環很重要的,得經常擦洗按摩,不然……”
我透過房門上的玻璃小窗看進去。江予安被迫側臥著,臉正對著門口的方向。他的眉頭緊鎖,嘴唇抿成一條僵直的線,目光一瞬不瞬地、幾乎是帶著一種隱忍的銳利,盯著吳師傅的動作。
吳師傅正半蹲在床邊,撩起江予安病號服的褲腿,用溫熱的毛巾擦拭著他那瘦削且毫無血色的腿部皮膚。那個部位,他自己看不見,也感覺不到。
江予安臉上露出的,正是那種對眼前事極度不滿意、卻又深知這是“必要程序”而無法徹底抗拒的神情。那不僅僅是不開心,更像是一種尊嚴被冒犯、自我邊界被侵入時,混合著羞恥和憤怒的無力感。
我心裡一緊,他很討厭生人觸碰他,這一點我一直知道。而且,他更討厭的,是生人去觸碰他那些自己沒有知覺的身體部位。
那會殘忍地提醒他,這具身體有一部分已經不屬於他的意誌管轄,成了一塊需要被“打理”的、無生命的物體。這種認知,比疼痛更傷他的自尊。
沒有猶豫,我輕輕推開門走了進去。
“吳師傅,”我出聲打斷,臉上儘量帶著自然的笑容,“我來吧,這些事我熟。您忙了一晚上,去休息一下吧。”
吳師傅抬起頭,看到是我,又看了看床上臉色不佳的江予安,似乎也明白了什麼,從善如流地站起來,把毛巾遞給我:“也好,那林小姐你來,我正好出去洗漱一下。”
待吳師傅離開病房,我接過溫熱的毛巾,在床邊坐下。我沒有立刻動作,而是先看向江予安,他的目光終於從自己的下半身收回,與我對視,那裡麵翻湧的複雜情緒尚未完全平息。
我什麼也沒問,隻是用毛巾重新浸了熱水,擰乾,然後極其輕柔地、如同對待一件易碎的珍寶,開始繼續為他擦拭腿部。
我的動作和吳師傅並無本質區彆,但我知道,區彆在於是我。
他的身體依舊有些僵硬,但那種尖銳的、戒備的氣息,卻慢慢地、一點點地消散了。他閉上了眼睛,將頭更深地埋進枕頭裡,仿佛終於可以從那場扞衛尊嚴的無聲戰鬥中暫時卸下盔甲,哪怕隻是片刻。
在給他擦洗的過程中,溫熱的毛巾拂過他失去知覺的皮膚,我的指尖能感受到他肌肉的萎縮和骨骼的輪廓。
看著他情緒不高的他,聽著病房裡滴滴答答的儀器聲,那個在我心裡盤旋了許久的念頭,終於衝破了猶豫,變得清晰無比。
我想要獨自照顧他。
就像我去上海之前那樣,隻有我們兩個人。
我們不再請護工——事實上,病區裡很多病人家屬,礙於持續的經濟壓力,都是沒有長期請護工的,那位滿頭白發的璐璐媽媽不就是如此嗎?
她們可以,我為什麼不可以?
我不想再讓陌生的手去觸碰他視為禁忌的身體領域,不想再看他因為無法抗拒的“必要護理”而流露出那種隱忍屈辱的表情。
我放下毛巾,仔細地替他拉好褲腿,蓋好被子。然後抬起眼,迎上他依舊帶著些許疲憊和放空的目光,試探性地,將我的想法說了出來。
江予安聽完,明顯地愣了一下,仿佛沒聽懂我在說什麼。隨即,他像是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眉頭驟然鎖緊,眼神裡充滿了難以置信。
“林月,”他的聲音因為驚愕而提高了一些,帶著一種近乎氣笑的荒謬感,“你瘋了?”
他微微撐起身體,左手下意識地抓緊了床單,目光銳利地盯住我,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你真是要轉行當全職護工了?你的書不寫了?你的劇本研討會不去了?你的人生就準備徹底耗在這張病床旁邊,每天圍著翻身、擦洗、處理大小便這些事打轉?”
他的質問如同冰水,劈頭蓋臉地澆下來。
“彆人是沒辦法!是請不起!”他的情緒有些激動,牽扯到身下的傷口,讓他悶哼了一聲,緩了口氣才繼續道,聲音低沉卻更具壓迫感,“但我們不是!林月,我不需要你用這種自毀的方式來證明什麼!這隻會讓我覺得……我像個黑洞,正在把你所有的光和未來都吸進來,一起爛掉!”
他生氣的原因我很清楚,他怕我犧牲,怕我迷失自我。
可是,我的情況明明不同。我不用坐班,有台電腦,甚至隻是有部手機,我就可以完成創作,時間和地點都相對自由。
劇本研討會不是天天開,我也不需要天天外出應酬。所以,在邏輯上,照顧他和我追求自己的事業,完全可以並行不悖,並不像他說的那樣非此即彼,必須做出毀滅性的取舍。
而我內心最真實、最柔軟的驅動力,也再清晰不過:我不忍心。我不忍心看著他天天被生人的手觸碰那些連他自己都無法感知的部位時,所流露出的那種無法言說、卻深刻入骨的屈辱和無奈。我想把他從那種冰冷的、程序化的“護理”中解救出來,在我的手裡,他至少可以是一個完整的、被愛著的人,而不是一個需要被處理的“病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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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這些想法,連同我的邏輯和我的不忍,原原本本、清晰地攤開在他的麵前。
然而,江予安的態度沒有絲毫動搖,反而更加堅決。他搖了搖頭,眼神裡沒有絲毫妥協的餘地,語氣斬釘截鐵,像在陳述一個不容置疑的事實:
“林月,護工很好,你陪著我也很好,這二者根本不矛盾!”他深吸一口氣,試圖讓過於激動的情緒平複下來,但話語裡的力量卻分毫未減,“但是,你絕對不能完全代替護工!”
他看著我,目光如炬,仿佛要看到我的靈魂深處去。
“你想過沒有,如果你一個人扛下所有,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你24小時都被拴在這間病房,拴在我的‘需要’上!意味著你連出門看場電影、和朋友吃頓飯,心裡都會壓著石頭,想著我是不是該翻身了,是不是該喝水了!”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痛徹心扉的犀利:“是,你現在覺得可以兼顧。但熱情和體力是會被耗儘的!等到你疲憊不堪、等到你的創作真的被一再打斷、等到你因為長期睡眠不足而神經衰弱的時候,那時候,你看著我,心裡還會是‘不忍’,還是……會是‘怨’?”
他最後的那個“怨”字,說得極輕,卻像一記重錘,敲在了我的心上。
“林月,我需要你作為我的女朋友存在,而不是我的另一個‘護工’。”他閉上眼,聲音裡充滿了疲憊,卻也帶著最後的、不容更改的底線,“這件事,沒有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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