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窄的病床也畢竟是真正的床,墊著柔軟的床墊,比起我夜夜蜷縮的那張堅硬、短小的陪侍折疊床,簡直如同天堂。
更重要的是,我身邊躺著的是江予安。
我們擠在這方寸之地,身體緊密相貼,幾乎沒有縫隙。他的體溫透過薄薄的病號服傳遞過來,像一塊溫熱的玉。
他身上那種特有的、混合了乾淨皂角、淡淡藥香以及獨屬於他個人氣息的味道,如同一張無形而安全的網,將我溫柔地包裹。
這種久違的、肌膚相親的靠近感,這種被他氣息全然籠罩的安心,像最有效的鎮靜劑。
連日積累的疲憊如同潮水般湧上,將我淹沒。我抱著他,臉頰貼在他堅實的胸膛上,聽著他平穩的心跳聲,意識很快就模糊起來,沉入了一場黑甜無夢的睡鄉。
我不知道這一覺睡了多久。沒有陪侍床上驚醒的輾轉,沒有惦記著鬨鐘的淺眠,這是自從他這次住院以來,我睡得最沉、最不受打擾的一覺。
我是被一種極其輕柔的觸感喚醒的。仿佛羽毛拂過,又像是春風吹皺池水,在我的臉頰附近流連。
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視線還有些朦朧,便對上了江予安近在咫尺的目光。
他的手指正懸在我臉頰上方,看到我睜眼,像是做壞事被抓住的孩子,立刻蜷縮了回去,眼神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與局促。
“醒了?”他的聲音低沉,帶著剛睡醒不久的沙啞,卻異常清晰,“睡得香嗎?”
我沒有立刻回答,隻是像隻眷戀溫暖的貓咪,將頭更深地埋進他的頸窩裡,用力吸了一口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氣息,然後才含糊地、帶著濃重睡意地“嗯”了一聲。
他低低地笑了一下,那震動通過緊貼的胸腔傳遞給我。然後,他抬起那隻尚能自由活動的左手,輕輕地、一遍遍地撫摸著我的頭發,順著發絲滑到我的後背。
他的動作緩慢而充滿憐惜,就像在撫摸一隻極易受驚又極度依賴他的小動物。掌心溫暖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衣料,熨帖著我疲憊的神經。
我很享受這樣的感覺。靜謐的病房,午後傾斜的陽光,愛人溫柔的撫摸,以及剛剛飽足一場的睡眠……這一切構成了一種近乎奢侈的幸福。
如果可以,我真想時間就在這一刻定格,永遠待在他為我構築的這片小小港灣裡,遠離所有病痛、煩憂和現實的無奈。
可惜,現實總會在人最沉浸於幸福時,露出它冰冷的一角。
我的臉頰在他頸窩蹭了蹭,滿足地歎了口氣,目光無意識地往下滑落,落在了覆蓋在我們身上的、那條白色的病床被單上。
就在他腰腹側下方的位置,一片不規則的、顏色略深的濡濕印跡,突兀地闖入了我的眼簾。
那印跡大概有巴掌大小,邊緣暈染開,與周圍乾燥的布料形成鮮明對比。顏色是淡淡的微黃。
我的大腦似乎停頓了一秒,像是在處理一個無法理解的圖像信息。
但僅僅是一秒。
下一個瞬間,所有的睡意如同潮水般退去,我的頭腦變得異常清醒,甚至帶著一種冰冷的銳利。
長期照顧他的經驗,以及相關的護理知識,像自動彈出的程序窗口,瞬間給出了答案——
導尿管鬆了,或者接口處發生了滲漏。
在我們相擁而眠的這段時間裡,尿液悄無聲息地漏了出來,浸濕了他身下的床單、他身上的被單,甚至……可能更多。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極其輕微地動了動緊貼著他的身體,立刻感覺到自己病號服的下擺處,傳來一種冰涼、潮濕的黏膩感。
是的。不僅床單被單濕了,我的衣服下擺,也未能幸免。
那一刻,萬籟俱寂。我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在血管裡流動的聲音,以及心臟驟然收緊後,沉重而緩慢的搏動。
我能感覺到江予安撫摸我頭發的動作,也在這一刻停滯了。他的身體有瞬間的僵硬。
他那麼聰明,觀察力那麼敏銳,我僅僅是這樣微不可查的一頓,以及目光在那片濕漬上短暫的停留,他一定立刻就明白了發生了什麼。
空氣仿佛凝固了。剛才的溫馨旖旎瞬間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聲的、巨大的難堪和絕望,如同濃霧般迅速在小小的病床上方聚集、壓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