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夜色濃重如墨,室內的燈光卻顯得格外蒼白,照不亮江予安眼底的沉鬱。
晚上,他也還是異常沉默。晚餐他隻勉強動了幾筷子,便說沒胃口。我知道,那根名為“尊嚴”的刺,已經深深紮進了他的心裡,不動則已,一動便是鑽心的疼。
飯後,是他雷打不動的複健時間。
往常,他會循序漸進,在站立架上停留的時間精確而克製。但今晚不同。他咬著牙,額角青筋凸起,幾乎將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了手臂上,強行讓自己站得更直,更久。
“江予安,時間差不多了。”我看著計時器上遠超平時時長的數字,忍不住出聲提醒。
他沒有回應,下頜線繃得緊緊的,汗水已經浸透了他額前的碎發和背後的衣衫。他在較勁,不是在和儀器,而是在和他自己,和那個被客戶輕飄飄一句“為你好”就排除在外的、不中用的身體。
很快,代價來了。他的雙腿開始不受控製地劇烈痙攣,肌肉緊繃如鐵,連帶著站立架都發出細微的嗡鳴。他的身體因為對抗這劇烈的抽搐而微微晃動,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可他依舊沒有要停下的意思,手臂因為過度用力而在顫抖。
“江予安!停下來!”
我的心猛地一揪,再也看不下去。我快步上前,從背後用力地抱住了他。
我的手臂環住他精瘦的腰身,臉頰緊緊貼在他汗濕的、微微顫抖的脊背上。隔著一層濕透的衣料,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肌肉不正常的痙攣和那顆在胸腔裡沉重跳動的心臟。
“夠了,真的夠了……”我的聲音帶著哽咽,“彆這樣懲罰自己,我心疼。”
我感覺到他身體的僵硬。起初,那顫抖並未平息,反而因為我的擁抱和話語,變得更加明顯。那不僅僅是生理的痙攣,更是情緒堤壩即將崩潰前的震動。
他就這樣在我的懷抱裡,又強撐了幾秒。然後,像是終於耗儘了所有力氣,他猛地鬆懈下來,整個人的重量向後,完全靠進了我的懷裡。
那突如其來的重量遠超我的預期。我腳下踉蹌,根本抱不住他。我們失去了平衡,但在倒下的瞬間,我死死環住他的腰,用儘全身力氣做了個緩衝,讓兩人不至於重重摔落。
最終,我們一起,慢慢地、帶著點狼狽地,跌坐在冰冷堅硬的地板上。
他的後背緊貼著我的前胸,幾乎整個上半身的重量都倚靠在我懷裡。站立架就在旁邊,沉默地矗立著。我的手臂依然環著他,隔著被汗水浸透的衣衫,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劇烈的起伏和尚未平息的、細微的戰栗。
他沒有哭,也沒有說話,隻是沉重地喘息著,像一頭受傷後疲憊至極的野獸,暫時收起了所有的利爪與防備,將最脆弱的部分暴露給我,任由我這樣抱著,仿佛要從我這裡汲取一點點暖意,來對抗心底那片無邊無際的、冰冷的荒原。
地板很涼,寒意透過衣料絲絲滲入。但我們誰都沒有動。
這一刻,語言是多餘的。我能給他的,不是將他拉起來的力氣,而是當他無力支撐、跌落下來時,這個承接住他的、不算舒適卻絕對安全的懷抱。
他的顫抖,從劇烈,慢慢變成了無聲的、細微的顫栗。
我們就那樣在地板上坐了不知多久,直到他紊亂的呼吸逐漸歸於平穩,直到我手臂被壓得發麻,地板傳來的寒意也越來越清晰。
他動了動,聲音沙啞:“地上涼,起來吧。”
我“嗯”了一聲,卻沒有立刻鬆手,而是稍微收緊了一下手臂,用這個無聲的擁抱又給了他幾秒鐘的緩衝時間。
然後,我率先支撐著站起來,活動了一下發麻的腿腳,才俯身想去扶他。他卻抬手輕輕擋了一下我的手臂,搖了搖頭。
“我自己來。”
他的聲音依舊帶著疲憊,但那份慣常的、不容置疑的冷靜似乎回來了一些。他用手臂撐住旁邊的站立架,嘗試將自己挪動到近在咫尺的輪椅上。
這個過程緩慢而艱難。我看到他手臂的肌肉因為用力而再次繃緊。他抿著唇,眼神專注,將所有力氣和精神都凝聚在這件日常對他來說輕而易舉,此刻卻顯得格外費力的事情上。
他幾乎成功了。身體的大部分重量已經轉移,輪椅因為承重而微微後傾。就在他即將完全坐穩的那一刻,手臂的力量似乎因為之前的消耗而驟然一鬆,身體不受控製地晃了一下。
就在這電光石火的瞬間,我一直緊繃著神經、隨時準備著的手,及時地、穩穩地托住了他的後背和手臂,給了他一個關鍵而輕柔的助力。
借著我這一托之力,他身體一沉,終於完全、安穩地坐進了輪椅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