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萬物寂寥。
忘憂坊內如墳墓般死寂。最後一點燈火也早已熄滅,隻有幾道沉重的鼾聲在角落起伏。白日的驚懼和深夜的疲憊,將所有人都拖入了深沉的夢鄉,或是借由睡眠暫時忘卻現實的殘酷。
唯有酒館最深處的那個陰暗角落,沉寂無聲,卻暗流洶湧。
洛逍遙緊閉著眼,並非沉睡。左肩舊傷處傳來陣陣尖銳的刺痛,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清晰、難熬,仿佛有無數冰冷的鋼針在裡麵攪動。這不僅僅是肉體的痛苦,更是白日裡強行壓抑的反噬——昨夜那短暫的“清醒”和疾劍搏殺,如同強行撕開了他結痂已久的傷疤。
老鎮長充滿希冀和恐懼的眼神、鎮民們感激又依賴的目光……白清羽指尖那縷溫暖卻又如同芒刺在心尖的純淨光芒……還有那來自東麵深山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糾纏不休的邪惡氣息……所有這一切,都如同沉重的枷鎖,一層層纏繞上來,將他拖向一個他早已發誓逃離的、名為“責任”與“過去”的泥沼。
痛苦地悶哼一聲,他猛地睜開了眼。黑暗中,那雙眸子失去了醉意帶來的麻木,隻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瀕臨窒息的抗拒。
不能待了。
他對自己說。
每多停留一刻,那份早已被他埋葬、卻似乎總想破土而出的“東西”,就會更用力地撕扯他那顆早已枯槁的心。他會被拖回過去,會被迫麵對一切。而他……寧願在酒精的混沌中自我放逐至死,也不願再踏入那片血與火的廢墟。
離開。
立刻。馬上。
他艱難地、極其緩慢地坐起身,動作僵硬而滯澀,每一次移動都牽扯著左肩撕裂般的痛楚。他咬緊牙關,沒有發出一絲聲音。目光在黑暗中掃過——沒有行囊。他活在這世上唯一的擁有,便是手中那把冰冷的劍和腰畔那個永遠裝著燒刀子的葫蘆。
夠了。
他摸索著,握住了倚在桌腳的、重新纏上臟汙粗布的長劍。冰涼的觸感透過布帛傳來,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宿命感。另一隻手則下意識地、如同確認錨點般,死死抓住了腰間的酒葫蘆。
然後,他站起身。動作輕得如同幽靈,幾乎沒有震動腳下的地板。但他身體的僵硬和微微傾斜的姿態,依舊暴露了他此刻正承受著巨大的傷痛。
他目光空洞地掃過沉睡的酒館——櫃台後老周模糊的輪廓,不遠處地鋪上幾個疲憊夥計的身影,以及……那個隔間裡或許正在休息的女醫師的方向。
沒有留戀。
隻有擺脫的決絕。
他挪到櫃台前,從懷中摸出一小塊比之前留下還要稍大的碎銀,指尖冰涼,輕輕地、無聲地將它放在了櫃台最邊緣那布滿油膩的木頭上。這是他對此地最後的“清算”。
做完這一切,他沒有任何停留,甚至未曾回頭,拖著傷腿,一步步,無比緩慢卻又異常堅定地走向酒館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
吱——
門軸發出輕微而刺耳的呻吟,在死寂的夜裡格外清晰。一股帶著深夜寒氣的風猛地灌了進來,吹動了他散亂的鬢發。
洛逍遙在門口略頓了一息。
冷冽的月光傾瀉而下,將他單薄而佝僂的身影,長長地投射在身後冰冷粗糙的地麵上,形單影隻,孤寂得如同曠野中的一株枯草。
門外,是沉睡小鎮空無一人的街道。石板路被月光洗刷得一片冷白,延伸向遠方深不可測的黑暗。寒風卷動地上的枯葉,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更添淒清。
他深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那氣息裡帶著自由的味道,卻也帶著無邊無際的孤寂與迷茫。左肩的劇痛讓他控製不住地佝僂了一下身體。但他隻是握緊了手中的劍和酒葫蘆,邁著沉重而略顯踉蹌的步伐,融入了街道清冷的月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