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從敞開的舷窗灌入,帶著海水的鹹腥與島嶼初生的草木氣息。
鄭成功沒有動。
他的目光依舊停留在海圖上,指尖下的紙張,因為常年的觸摸而有些溫潤,帶著荷蘭人留下的煙草與墨水的氣味。
倭國。
朝鮮。
兩個在他叔父們看來,貧瘠而頑固的名字。
鄭成功的心中,卻浮現出另一幅景象。
那不是金銀,不是香料,而是一張密密麻麻的網。
一張由貧窮、絕望、野心與仇恨交織而成的大網,在過去數百年裡,將整個華夏海疆都籠罩在血腥的陰影之下。
他的父親,鄭芝龍,曾是這張網上最成功的捕食者。
他用鐵腕與利益,將這張網的一部分收為己用,成為了海上的霸主。
但父親終究隻是一個修補漁網的人。
網,依舊在那裡。
如今,自己手中握著的,不再是修補漁網的工具。
而是足以將整張網連同它所寄生的海洋,一同重塑的力量。
他緩緩閉上眼睛。
豐饒之力在體內如同溫潤的潮水,無聲流淌。
鄭成功的手指,輕輕從“倭國”兩個字上劃過。
他想起的,是史書上那些觸目驚心的記載。
是東南沿海被倭寇屠戮的村莊,是無數被擄掠的百姓。
他想起的,更是那些打著倭寇旗號,實則卻是活不下去的大明同胞。
他們拿起刀,不是為了效忠某個大名,而是為了填飽肚子。
德川幕府的禁海令,看似解決了問題,但那隻是將一頭饑餓的猛獸關進了籠子。
籠中的猛獸,隻會愈發凶殘。
而他要做的,不是去殺死這頭猛獸。
而是打開籠門,在它麵前鋪上一條通往豐饒的道路。
告訴它,不必再茹毛飲血,這裡有吃不完的穀物和鮮魚。
這,才是真正的降服。
一種前所未有的宏偉藍圖,在他的腦海中徐徐展開。
這不再是父親那種縱橫捭闔,在舊秩序中攫取利益的梟雄之道。
這是……開天辟地。
鄭成功睜開眼,眸中一片清明。
他不是神。
他隻是一個被選中的豐饒行者。
他依舊有血有肉,依舊會思考,會權衡。
他知道,這條路,比單純的征服要艱難百倍。
但他更知道,這是唯一正確的路。
……
東寧城,校場。
數百名從第一營中精挑細選出的士兵,列成了十個整齊的方陣。
他們身披鄭家最精良的明光鎧,擦得鋥亮的甲片在陽光下反射著森然的寒芒。
每個人都身姿挺拔,眼神銳利,如同一尊尊沉默的鋼鐵雕塑。
鄭鴻逵背著手,緩步在隊列前走過。
他的目光,如同最挑剔的工匠,審視著每一片甲葉,每一張臉龐。
一名跟隨他多年的老部將,張赫,快步跟在他身後。
“四爺。”
張赫壓低了聲音,臉上帶著一絲不解。
“家主此行,為何隻帶一百人?而且……看這架勢,似乎不是去打仗的。”
鄭鴻逵的腳步沒有停。
“你覺得,家主還需要我們去打仗嗎?”
他反問了一句。
張赫頓時語塞。
是啊。
那堅固的水牆,那收割生命的幽藍尖刺,那召喚龍卷風的偉力。
任何一支軍隊,在那種力量麵前,都顯得像個可悲的笑話。
鄭鴻逵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他。
“張赫,你跟我多少年了?”
“回四爺,從您在安平操練水師開始,末將就跟著您了,快二十年了。”
“二十年……”
鄭鴻逵的眼神有些悠遠。
“這二十年,我們打過紅毛番,打過海盜,也打過朝廷的水師。你告訴我,我們打仗,為的是什麼?”
張赫不假思索地回答。
“為了鄭家的基業,為了搶地盤,搶銀子,讓弟兄們有飯吃,有酒喝!”
“說得對。”
鄭鴻逵點了點頭,隨即話鋒一轉。
“但從家主踏上東寧的那一刻起,鄭家的賬,就不是這麼算了。”
他的目光掃過眼前這支肅殺的軍陣,聲音裡帶著一種張赫從未聽過的,混合著敬畏與沉重的複雜情緒。
“我們這次去,不是去搶,是去‘賜予’。”
“不是去殺戮,是去‘展示’。”
“家主需要的,不是一百個能打的士卒,而是一百個能代表豐饒之威的儀仗。”
他伸出手,指著隊列中的一個士兵。
“你看他的眼神。”
張赫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名二十出頭的年輕士兵,他的臉上還帶著一絲稚氣,但眼神中,卻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狂熱。
那種眼神,張赫見過。
在寺廟裡,那些最虔誠的信徒看向佛像時,就是這種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