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疇揮了揮手。
他的動作很輕,帶著一種文官特有的,常年執筆批閱公文的沉靜。
“你們都出去。”
金敏俊如蒙大赦,連同府衙內的所有吏員、衛兵,躬著身,腳步細碎地退出了大堂。
鄭芝豹和鄭鴻逵對視一眼,也識趣地向鄭成功投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四叔,七叔,你們也去外麵等我。”
鄭成功的聲音很平靜。
鄭芝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但看到鄭成功那不容置喙的眼神,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和鄭鴻逵一起,帶著克勞斯等人退了出去。
大堂的門被輕輕合上。
吱呀一聲,隔絕了外麵的天光與喧囂。
偌大的堂內,瞬間隻剩下兩個人。
鄭成功。
洪承疇。
“坐。”
洪承疇指了指他對麵的一張梨花木椅。
鄭成功坦然落座。
“鄭行者的道,在海上。”
洪承疇沒有寒暄,直接切入了正題。他的手指,在身前的書案上輕輕敲擊著,發出規律的,篤篤的聲響。
“本督在你的隨從身上,看到了財富,看到了武力,也看到了……一種被野心驅動的狂熱。”
“但唯獨在你的身上,本督看到的,是平靜。”
“本督很好奇,你的平靜,源自於何處?你的豐饒之道,又是什麼模樣?”
鄭成功看著他,這位曾經的大明重臣,如今的北疆之主。
他的身上,沒有李自成那種破壞一切的暴烈,也沒有李定國那種開拓進取的鋒芒。
他像一塊被歲月打磨得無比圓潤的古玉,內裡卻蘊含著最堅硬的內核。
“總督大人的道,在陸上。是規劃,是秩序,是如同興修水利般,將豐饒之力,精準地灌溉到每一寸土地,每一個人心。”
鄭成功沒有先回答,而是說出了自己的觀察。
“我看到了百姓的擁戴,看到了吏治的清明,也看到了……一種自上而下,深入到社會最末梢的,絕對的控製。”
“總督大人,將此地,打造成了一座精密的,堅不可摧的堡壘。”
洪承疇敲擊桌麵的手指,停頓了一下。
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中,第一次泛起了一絲真正的波瀾。
他沒想到,這個年輕人,隻用了不到半天的時間,就看穿了他所有布局的核心。
“絕對的控製,才能帶來絕對的安寧。”
洪承疇的聲音,如同他的人一樣,沒有絲毫情緒的起伏。
“人心最是善變。今日可為你感恩戴德,明日便可為一己私欲,反目成仇。本督一生,見得太多了。”
“所以,本督的道,便是要用最嚴苛的法度,最嚴密的體係,去杜絕一切可能產生混亂的根源。”
“均田,是為了讓百姓有恒產,從而有恒心。”
“低稅,是為了讓百姓有餘力,從而心向之。”
“互助社,是為了將所有生產與交易,都納入官府的掌控,從而斷絕豪強兼並的土壤。”
“豐饒祠,是為了用新的信仰,取代舊的神佛,從而讓民心歸一。”
他抬起眼,看著鄭成功。
“本督所為,便是要打造一個沒有饑餓,沒有剝削,所有人各司其職,所有資源統一調配的,完美國度。”
“在這國度裡,不會有流民,不會有巨富,更不會有……叛亂。”
他的話語很平淡,但其中蘊含的,是一種近乎於神的,想要掌控一切的龐大意誌。
鄭成功靜靜地聽著。
他不得不承認,洪承疇的道,很完美。
完美到……令人窒息。
“總督大人的道,如築高牆,如建堅城。固若金湯,無可指摘。”
鄭成功緩緩開口。
“但牆太高,城太堅,裡麵的人,便也看不到外麵的風景了。”
“我的道,與總督大人不同。”
“總督大人著眼於‘控’,而我,著眼於‘疏’。”
他伸出手,在身前的空氣中,輕輕劃過。
“大海,看似混亂,實則有自己的規律。洋流,季風,魚群的遷徙,皆是大道。”
“我的道,不是去掌控大海,而是去順應它,引導它。”
“我以豐饒之力,肅清海盜,平息風浪,建立絕對安全的航道。萬國商船,無需再配備重炮,隻需向我這‘守護者’,繳納一筆微不足道的稅金,便可暢行無阻。”
“我以豐饒之力,在貧瘠的海域,開辟巨大的‘海洋牧場’,催生無窮的魚蝦與海中植被。大海,將成為取之不儘的糧倉,萬民再無饑饉之憂。”
“我所建立的,不是一座堡壘,而是一條流動的,連接四海的文明航道。華夏的絲綢、瓷器、思想,將隨著這條航道,流向世界的每一個角落。而四海的財富、特產、技術,也將彙聚於此。”
“在這條航道上,信賴,是唯一的通行憑證。而我,和我的鄭家,將是信賴的化身,是新秩序的製定者與守護者。”
鄭成功的聲音不高,卻仿佛帶著海潮的轟鳴,讓整個大堂都為之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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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承疇沉默了。
他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眸中,掀起了前所未有的巨浪。
他終於明白,自己和眼前這個年輕人的根本不同。
自己,是在用神力,去打造一個完美的,傳統的,以農耕文明為核心的陸上帝國。
而鄭成功,卻是在用神力,去開創一個前所未聞的,以海洋貿易與秩序為核心的,全新的文明形態。
一個求穩,一個求進。
“你的道……很大。”
許久,洪承疇才從齒縫間,擠出這五個字。
他一生所學,皆是經世濟民之道。他自問,給他足夠的時間和權力,他能將整個北方,都打造成濟州這般模樣。
“總督大人的道,很實。”
鄭成功微微頷首,言語間帶著敬意。
“我的道,如空中樓閣,看似宏偉,卻需一磚一瓦,從頭建起。而總督大人的道,已是堅實地基,根深蒂固,無人可以動搖。”
兩人相視一眼,都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絲惺惺相惜。
他們都明白,他們的道,沒有高下之分。
隻是仙師為這個世界,選定的兩條不同的路。
大堂內,再次陷入了沉寂。
這一次,是洪承疇先打破了沉默。
他那張清瘦的臉上,神情變得無比嚴肅。
“鄭行者。”他換了一個稱呼,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可的鄭重,
“本督的豐饒之力,掌生機與雷霆,另有豐饒玄鹿。不知鄭行者的海上之道,又是何種神獸為憑?”
這是最關鍵的試探。他想知道,他們的力量,是否遵循著同樣的法則。
鄭成功坦然迎著他的目光,平靜地回答:
“是為‘溟鯤’。北冥有魚,其名為鯤。其力在平息風水,化生萬物。”
“溟鯤……”洪承疇咀嚼著這個名字,眼中精光一閃而過。
鯤,承載海洋,倒也貼切。
他心中的最後一塊拚圖,終於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