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旁的副將,一個身經百戰的武士,身體猛地一顫,幾乎是本能地想要質疑這個瘋狂的命令。
但當他看到井伊直孝那雙布滿血絲,因極度的憤怒與恐懼而扭曲的眼睛時,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裡。
“將軍有令!弓箭隊!放箭!”副將用儘全身力氣,將這道命令傳遞了下去。
山坡之下,那支紀律嚴明的幕府軍,如同被激活的戰爭機器,開始運轉。
數千名弓箭手,整齊劃一地從背後取下長弓。
他們麵朝天空,動作機械而精準,沒有一個人抬頭去看那尊讓他們靈魂戰栗的巨獸,隻是盲目地,服從著來自上方的命令。
“拉弓!”
“嗖——”
沒有整齊的號令,隻有一片弓弦震響。
天空,在這一瞬間,暗了下來。
不是因為陰影,而是因為箭。
成千上萬支黑色的羽箭,彙成一股鋼鐵的洪流,帶著淒厲的破空之聲,向著高空那尊鯤,席卷而去。
鯤首之上,鄭芝豹的尖叫,比下方任何一個垂死之人的哀嚎都要淒厲。
“完了!完了!家主!咱們要被射成刺蝟了!”
他的身體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敏捷,連滾帶爬地躲到鄭鴻逵的身後,死死抱住他的大腿,把整張臉都埋了進去,隻留下一陣陣殺豬般的嚎叫。
“家主!快想想辦法啊!用那個……那個水牆!對!用水牆擋住啊!”
鄭鴻逵沒有理會他。
這位戎馬半生的宿將,在那片箭雨升空的瞬間,便已拔出了腰間的佩刀。
他沒有躲,而是上前一步,將鄭成功和已經徹底癱軟在地的克勞斯護在身後。
他的身體站得筆直,如同一尊鐵塔,手中的長刀,在昏暗的天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光。
他不知道自己這一刀劈出去,能擋下幾支箭。
一支?還是兩支?
但他必須站在這裡。
這是他作為將領,作為鄭家人,最後的,也是唯一的職責。
“家主,小心!”
他從牙縫裡擠出四個字,全部心神都已凝聚在那片越來越近的死亡烏雲之上。
然而,他身後的鄭成功,卻一動未動。
他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身後醜態百出的鄭芝豹。
他就那樣靜靜地站著,站在鯤首的最前端,任由狂風吹動他的衣袍。
他看著那片呼嘯而來的箭雨,如同看著一場與自己無關的,絢爛的煙火。
箭雨,近了。
近到鄭鴻逵已經能清晰地看到最前方那些箭矢上,鋒利的鐵製箭頭。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被無限地拉長。
就在那第一支箭,即將觸碰到溟鯤周圍的前一刹那。
異變,發生了。
那支飛在最前麵的羽箭,速度陡然一滯。
它鋒利的鐵製箭頭,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生出斑駁的鐵鏽。
那鐵鏽如同有生命的活物,迅速蔓延,剝落。隻是一瞬間,整個箭頭便化作了一蓬褐色的粉末,被風一吹,消散無蹤。
緊接著,是箭的木製長杆。
乾枯的木頭上,毫無征兆地,冒出了一個嫩綠色的,小小的芽苞。
那芽苞迎風而長,抽出細長的藤蔓,長出舒展的綠葉。
箭尾的羽毛,也舒展開來,變成了一片片寬大的,脈絡清晰的葉片。
一支原本致命的箭,在不到一個呼吸的時間裡,變成了一株掛著幾片綠葉的,纖細的藤條。
它失去了所有的動能,在空中無力地翻滾著,然後,輕飄飄地,向著下方的大地,墜落而去。
這,隻是一個開始。
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第一顆石子,激起的漣漪,瞬間擴散到了整片箭雨。
第二支,第三支,第十支,第一百支……
成千上萬支呼嘯而來的利箭,在靠近溟鯤百丈範圍的瞬間,仿佛撞上了一道看不見的,屬於時間的牆壁。
它們不約而同地,開始了自己的“生長”。
鐵鏽剝落,嫩芽生發,綠葉舒展。
一片由鋼鐵與死亡構成的烏雲,在短短數息之內,被徹底瓦解,重塑。
變成了一場盛大而溫柔的,綠色的雨。
無數的藤蔓、花朵、樹苗、青草……如同春日裡最溫柔的柳絮,洋洋灑灑,從天空中,飄落而下。
那淒厲的破空之聲,消失了。
取而代代之的,是絕對的,死一般的寂靜。
下方的大地上,無論是正在廝殺的島津武士,還是正在包圍的幕府大軍,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他們仰著頭,張著嘴,呆呆地看著這場顛覆了他們一生認知的,神跡。
一個正在逃跑的平民,下意識地伸出手,接住了一片從天而降的綠葉。
他看著掌心那片脈絡清晰,充滿了生命氣息的葉子,又看了看遠處那支剛剛還在射出死亡箭雨的軍隊,他的大腦,徹底變成了一片空白。
山坡之上。
“哐當。”
井伊直孝手中的望遠鏡,滑落在地。
他那張因為憤怒而扭曲的臉,此刻隻剩下一種被徹底抽乾了所有血色的,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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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體,在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
這不是妖術。
妖術,是幻覺,是騙人的把戲。
可他腳邊,就靜靜地躺著一朵剛剛從天上飄落下來的,沾著露水的枝條。
這不是妖物。
妖物,可以被殺死。可以用刀,用火,用更強大的力量去摧毀。
可眼前的這一幕,已經超出了“摧毀”的範疇。
這是……創造。
是將“死”,直接變成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