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成功沒有理會腳下痛哭流涕的七叔。
他隻是靜靜地看著下方,看著那些在食物麵前,徹底放下了所有仇恨與尊嚴的人們。
在鄭成功的意念下,豐饒溟鯤龐大的身軀緩緩下降,直至懸停在離地麵僅有數丈的高度。
隨後,他縱身一躍,身形如同一片飄落的羽毛,輕盈地落在了那片喧囂的土地上。
他穿過瘋狂的人群,無視了那些投來的,混雜著敬畏、恐懼與狂熱的目光。
他信步走到一株剛剛結滿果實的蘋果樹下,隨手摘下了一顆紅得發亮的,完美的蘋果。
他走到了那個,第一個抱著蘿卜痛哭的,年輕的島津武士麵前。
那個年輕武士,也看到了他。
他嚇得渾身一哆嗦,嘴裡的蘿卜都掉在了地上,手忙腳亂地,就要跪下。
鄭成功卻伸出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然後,在所有人不敢置信的注視下。
他將手中那顆,象征著新生與豐饒的,完美的蘋果。
遞到了這個年輕武士的麵前。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靜止了。
山穀間那瘋狂的咀嚼聲,喜悅的哭嚎聲,都在這一瞬間,詭異地消失了。
所有的人,都停下了動作。
他們不約而同地,將視線投向了這片豐饒樂土的中央。
投向了那個神明般的異國青年。
也投向了那個跪坐在地,手中還沾著泥土的,年輕的武士。
年輕武士的身體,僵硬得像一塊石頭。
他不敢動。
他甚至不敢呼吸。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隻能呆呆地看著眼前那顆紅得發亮的蘋果。
那顆蘋果,太完美了。
表皮光滑得沒有一絲瑕疵,在陽光下泛著誘人的光澤。
一股清甜的,沁人心脾的香氣,鑽進他的鼻腔,讓他那剛剛被蘿卜填滿的胃,再次不爭氣地抽搐起來。
可他,不敢接。
鯤首之上。
鄭芝豹那顆裝滿了生意經的腦袋,徹底宕機了。
“家主……這是在乾什麼?”
他張著嘴,喃喃自語,臉上的表情,是全然的,無法理解的困惑。
“一個蘋果而已……!犯得著家主您親自去送嗎?這……這不合規矩啊!”
在他看來,鄭成功是神,是主宰。
主宰隻需要發號施令,隻需要接受供奉。
哪有神明,親自走下神壇,去給一個最卑微的,戰敗的螻蟻,遞食物的道理?
“閉嘴。”
鄭鴻逵的聲音,從他身旁傳來,低沉,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他沒有看鄭芝豹,他的雙眼,死死地鎖定著下方那副靜止的畫麵。
他的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
作為一名宿將,他比鄭芝豹更能看懂戰場。
也更能看懂,人心。
他能感覺到,下方那片看似平靜的土地上,正在進行著一場,比之前任何廝殺都要凶險萬倍的,無聲的交鋒。
那不是刀劍的碰撞。
那是兩種信念,兩個世界的,正麵撞擊。
“家主……他不是在給蘋果。”
鄭鴻逵的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
“他是在,遞刀子。”
“遞刀子?”
鄭芝豹更糊塗了。
“哪有刀子?那不是蘋果嗎?四哥,你是不是眼花了?”
鄭鴻逵沒有再解釋。
因為他知道,有些東西,是七弟永遠也無法理解的。
那是比金銀,比土地,更重要的東西。
比如,榮耀。
比如,一個武士,最後的,也是唯一的,尊嚴。
下方。
年輕武士的嘴唇,開始劇烈地顫抖。
他緩緩抬起頭,看向眼前這個異國的青年。
對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裡,也看不出喜怒。
就像一片深邃的,倒映著星辰的夜空,平靜,浩瀚,卻又讓人感到無邊的,發自靈魂深處的寒冷。
他終於,擠出了幾個破碎的音節。
“な……なぜ……”
為什麼。
克勞斯下意識地,將這個詞翻譯了出來,他的嗓音,也因為緊張而變得有些尖銳。
“大人,他在問……為什麼?”
鄭成功沒有回答。
他隻是將手中的蘋果,又向前,遞近了一寸。
這個動作,仿佛一個無聲的催促。
年輕武士的身體,再次劇烈地一顫。
他的視線,從那顆完美的蘋果,緩緩移開,落在了自己那雙,沾滿了泥土的手上。
那是一雙,曾經隻會握刀的手。
可現在,這雙手上,握著的,卻是冰冷的,象征著屈辱的農具。
一股無法言喻的悲憤,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衝垮了他那早已脆弱不堪的理智。
“これを食らえば……”
他的聲音,嘶啞,乾澀,如同兩塊生鏽的鐵片在摩擦。
“……もう武死ではないのか?”
如果我吃了它……
是不是,就再也不是武士了?
這句話,如同平地驚雷,在死寂的山穀中,轟然炸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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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聽到這句話的,無論是島津家的殘兵,還是幕府的精銳。
他們的身體,都在這一刻,猛地一僵。
他們看著那個跪在地上的年輕同類,那眼神,複雜到了極點。
有同情,有悲哀,但更多的,是一種,被他說出了心聲的,感同身受的,巨大的痛苦。
吃了這顆蘋果,就等於接受了這份恩賜。
就等於,承認了自己,從一個高高在上的武士,徹底淪為了一個,需要靠彆人施舍食物,才能活下去的,農夫。
那他們,還算什麼武士?
鯤首之上,鄭芝豹聽完克勞斯的翻譯,不屑地撇了撇嘴。
“武士?武士能當飯吃嗎?”
他小聲嘀咕著。
“命都快沒了,還想著那點破爛榮耀!真是腦子有病!”
鄭鴻逵卻沉默了。
他看著下方那個,因為一句話,而讓整片戰場的氣氛,都為之改變的年輕武士。
他忽然覺得,自己之前,或許小看了這些倭人。
也小看了,家主此舉的,真正用意。
鄭成功終於開口了。
他沒有回答那個年輕武士的問題。
而是反問了一句。
“武士是什麼?”
克勞斯愣了一下,連忙將這句話翻譯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