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鬆平信綱應了一聲,他緩緩地,直起自己那因為年邁而有些佝僂的腰。
他沒有去看德川家光那張慘白如紙的臉,也沒有去看那個癱倒在地,已經徹底瘋癲的酒井忠勝。
他的視線,落在了海灣中央那個神明般的身影之上。
“將軍大人。”
他的聲音,平穩,冷靜,帶著一種,仿佛早已預見了宿命的,深深的疲憊。
“您現在,該做出選擇了。”
選擇。
又是選擇。
德川家光身體劇烈地晃動了一下,他扶著身旁的柱子,才勉強沒有倒下。
他想笑。
笑自己的無能。
他還有選擇嗎?
當對方用一堵水牆,輕易地吞噬了他引以為傲的炮火時。
當對方用一場台風,將他堅不可摧的岸防陣地,從地圖上徹底抹去時。
他就已經,失去了所有選擇的權力。
“我……”
德川家光張了張嘴,喉嚨裡發出一陣漏風般的,嗬嗬的聲響。
他想說“我還能怎麼選”。
他想說“難道要我跪下投降嗎”。
但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那屬最後的,也是唯一的尊嚴,像一根魚刺,死死地卡在他的喉嚨裡,讓他無法呼吸。
鬆平信綱仿佛看穿了他的內心。
他沒有催促。
他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裡,等待著。
等待著他的君主,咽下那根,名為“驕傲”的魚刺。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變得無比漫長。
天守閣內,隻有酒井忠勝那無意識的,壓抑的抽搐聲。
閣外,是海風吹過廢墟時,發出的,嗚咽般的回響。
許久。
許久。
德川家光終於,再次開口。
“派人去。”
他的聲音,很輕,很輕,輕得像一片羽毛,卻又重得,仿佛壓上了整個德川幕府的命運。
“問問他。”
“他到底,想要什麼。”
這幾個字,耗儘了他全身的力氣。
他說完,整個人,便如同被抽去了骨頭一般,癱軟在了冰涼的木地板上。
鬆平信綱的身體,微微一顫。
他緩緩地,轉過身,看著自己那位,已經徹底失去了所有精神支撐的君主。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這個國家,將不再是德川家的天下。
而是那位,海上神明的,牧場。
“屬下,遵命。”
鬆平信綱對著地上那個蜷縮的身影,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後,他直起身,沒有再看德川家光一眼,邁著沉穩的,堅定的步伐,向著閣外走去。
他的背影,像一個,即將獨自走向刑場的,孤獨的,殉道者。
豐饒溟鯤之上。
鄭芝豹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拿起望遠鏡,又放下。
他急得在鯤背上團團轉,嘴裡不停地念叨著。
“怎麼還不來?怎麼還沒動靜?”
“這幫倭人,是不是被嚇傻了?”
“家主,要不……咱們再給他來一下狠的?把那個什麼千代田城,也給它抹平了?”
鄭鴻逵緩緩轉過身,按住腰間刀柄,用一種看白癡的眼神看著自己的七弟。
“抹平?”他冷哼一聲。
“抹平一座城,我們得到的是一片廢墟;可留下一座城,我們得到的,是城裡所有人的恐懼。”
鄭鴻逵的聲音壓得極低,如同兩塊冰在摩擦,
“恐懼,它能讓德川家的將軍變成井伊直孝那樣的走狗,能讓整個倭國的武士都放下屠刀。
“家主在等,等那座城裡的人,被恐懼徹底壓垮,自己爬出來,跪著把城門打開。”
就在這時。
鄭鴻逵的視線,猛地一凝。
“家主,您看。”
他抬起手,指向遠處的江戶港。
隻見,一艘小小的,沒有任何武裝的船,正緩緩地,從那片混亂的港口中,駛了出來。
船上,沒有掛任何旗幟。
隻有一個船夫,和一個端坐於船頭的,身影。
鄭芝豹也看到了。
他連忙舉起望遠鏡,向著那艘小船望去。
“有人來了!真的有人來了!”
他激動地大喊。
“讓我看看,是哪個倒黴蛋,被派來送死……”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望遠鏡中,那個端坐於船頭的身影,漸漸變得清晰。
那是一個,身著樸素和服,頭發已經半白的老者。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隻是靜靜地,看著前方那頭,如同山巒般的,巨大的海獸。
“是……是他……”
鄭芝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敢置信的,顫抖。
鄭鴻逵也認出了那個人。
“鬆平信綱。”
他緩緩地,吐出了這個名字。
“德川家光的,首席智囊。”
“被譽為‘智慧伊豆’的,幕府的,大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