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裹挾著人影,踉蹌撞進梁山腳下那間孤零零的酒店。
林衝扶著門框喘息,肩頭積雪撲簌簌落下。
刺配的枷鎖雖除,卻似仍有千斤重擔壓得他脊背微彎。
店內昏黃燈火映著他滿麵風霜,哪裡還有半分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的風采?
“這位客官好重的殺氣。”
櫃台後轉出個精瘦漢子,眼如鷹隼般掃過他腰間的佩刀。
正是旱地忽律朱貴。
話音未落,三個夥計已悄無聲息封住退路。
“叨擾掌櫃,落難之人,隻求討碗酒喝。”
林衝啞聲應答,按柴進囑咐取出信物。
“原是林教頭!早聽說高太尉府上出了樁冤案,不想正主竟到小店來了。”
朱貴驗看後突然大笑,示意他坐下溫酒。
“既到此處,便安心候著,待我稟過寨主,自有計較。”
風雪裹著潮氣灌進酒店,爐火劈啪作響。
林衝縮在角落,捧著粗陶碗,熱酒入喉卻化不開滿腹冰寒。
白虎堂,野豬林,滄州草料場衝天的火光,還有……妻子那張驚恐含淚的臉。
那些畫麵一幕幕,不受控地在林衝眼前翻湧。
這一路,如同飄萍。
天下之大,竟隻剩這八百裡水泊可容身!
悲憤如沸,林衝猛地站起,踉蹌到斑駁的土牆前。
“身世悲浮梗,功名類轉蓬。他年若得誌,威鎮泰山東!”
他蘸著那心頭血淚,狠狠落筆,仿佛將這半生的冤屈,全都釘進了這方寸之間。
恰在此時,一人踏雪而來。
白衣書生負手立於門前,眼中灼灼光華竟似比燈火更亮。
“好個威鎮泰山東!”
隻一眼,那撲麵的悲愴與豪氣,便如重錘砸在劉備心口。
身世悲浮梗,五個字裡,他恍惚看見了奔走飄零的半生。
涿郡起兵時的微末,徐州敗亡時的倉皇,寄身劉表時的隱忍……以及永安宮徹骨的遺憾。
同是天涯淪落人!再看那威鎮泰山東的壯誌,更是讓劉備心神激蕩。
這是何等人物?身陷如此絕境,脊梁未斷,與他一般,皆是泥潭中仍望星漢之人!
“哥哥,此乃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林衝,被奸賊陷害,逼得走投無路,才來投我梁山。”
朱貴壓低聲音介紹,劉備才回神,順著目光看去。
隻一眼,他如遭雷擊。
但見題詩之人身長八尺,豹頭環眼,燕頷虎須。
在昏暗的燈火下,那輪廓竟與記憶深處那聲若巨雷的三弟一般無二!
瞬間一股巨大的混雜著狂喜與酸楚的熱流瞬間衝上劉備的咽喉。
他眼眶發熱,聲音都帶了顫,脫口喊道:“翼德!是我的三弟……翼德來了!”
林衝聞聲抬頭,環眼中閃過一絲詫異與警惕。
他拱手抱拳,聲音卻無張飛那般的霹靂火氣,反而帶著幾分被世事磨礪後的沉鬱。
“這位先生,怕是認錯人了。在下姓林,名衝,並非先生口中的翼德。”
劉備這才如夢初醒。
他凝神細看,心中頓時了然。
是了,形雖似,神卻異。
眼前這位林衝,眉宇間鎖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鬱結。
不似他三弟那般,坦蕩如火,喜怒皆形於色,仿佛能點燃周遭的空氣。
劉備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壓下心中的波瀾,深深還了一禮.
“恕某唐突了!某思弟心切,一時眼拙,竟將壯士錯認,萬望海涵。”
林衝見對方禮數周全,情真意切,警惕之心稍去,也緩和了語氣。
“不敢。先生重情重義,令人感佩。”
說罷,他匆忙去拿靠在桌邊的包袱和樸刀,動作間帶著一股驚弓之鳥般的倉促。
劉備見他這般情狀,想起朱貴所言其遭遇,心中酸楚與怒火交織,不禁慨然長歎。
“想不到世間英雄,竟遭如此冤屈!可歎,可恨!這世道,果真淪亡至此了嗎?!”
這話語如同驚雷,炸響在林衝耳邊。
林衝渾身劇震,嘴唇囁嚅了幾下,低頭欲走,卻被一把按住手臂。
朱貴趕忙上前一步,恭敬道:“教頭莫驚,此乃我梁山泊之主,王倫哥哥!”
王倫?白衣秀士王倫?
林衝心頭一咯噔。
江湖傳聞,此人心胸狹隘,難以容人。
若是平日,八十萬禁軍教頭自有其傲氣,可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