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明還是那個秦明,性烈如火。
隻是那團曾焚儘八荒的霹靂火,如今隻剩一縷殘燼,在胸中明滅。
他雖坐著清風山頭把交椅,日子卻過得比青州死囚更憋屈。
宋江待他,不可謂不厚。
每日酒宴相待,言語親熱,卻像一鍋滾燙的溫粥,將他這捧烈烈炭火生生悶在其中,漚得隻剩青煙。
他唯一的喘息之地,隻剩校場。
唯有在那裡,當他吼聲震天,當狼牙棒揮灑生風,當新兵眼中迸出敬畏的光芒,他才依稀還是那個名震青州的秦統製。
可練得再好,又能如何?
每至休憩,燕順便晃悠過來,親熱攬住那些好苗子:“好小子!練好了本事,將來為公明哥哥打江山,搏個封妻蔭子!”
隻此一句,便輕易將那點剛凝聚在秦明身上的崇敬,拽向那無處不在的宋江哥哥。
那一刻,秦明感覺自己像一尊被供起的泥塑金剛,看似威嚴,香火卻全敬給了幕後的真神。
酒宴之上,觥籌交錯,喧囂刺耳。
宋江舉杯敬他,滿麵春風,真誠得滴水不漏:“來!眾兄弟,滿飲此杯,敬我秦明兄弟!清風山有今日軍容,全賴兄弟練兵之功!”
眾人轟然應諾,聲震屋瓦:“敬秦明哥哥!”
秦明隻能機械舉杯,烈酒入喉,恍惚間仿佛聽見母親在耳邊泣血詰問。
“兒啊!你為何還與殺害你滿門的仇人,在此杯酒言歡,稱兄道弟?!”
他何嘗不想反手一棒,將這虛偽的宴席,連同眼前這張令人作嘔的笑臉,砸個稀巴爛!
可每當他胸中塊壘難消,殺心漸起之時,宋江總會適時出現,攬住他的肩膀,推心置腹般歎息。
“兄弟,哥哥知道你心裡苦,比黃連還苦…再忍耐些時日,待他日招安,我等重歸朝廷,哥哥必為你向朝廷請功,為你秦家正名,光宗耀祖,方不負他們在天之靈啊……”
那聲音溫和如舊,卻字字如刀,將他牢牢釘在忠義與血仇的刑架上。
仇人用他全家鮮血畫出來的大餅,竟成了套住這頭傷痕累累的猛獸最堅固的枷鎖。
他若動手,便是不義,便是自絕於這唯一的前程,讓全家的死變得毫無價值。
秦明隻覺得,自己總是一不留神就著了宋江的道,每一步都陷得更深。
早知今日,當初在清風山寨門大開,就不該聽他那番惺惺作態的鬼話。
就該一棒砸下去,圖個心神俱淨!
現在轉投梁山?他丟不起這人!
想他秦明一生傲骨,豈能做出這等朝秦暮楚,首鼠兩端之事?
這團霹靂火,隻能在這無形的牢籠裡,為自己那點可憐的尊嚴,煎熬地悶燒。
每一次舉杯,都像是在家人的墳前叩首,每一句兄弟,都如紮在心尖的毒刺。
變故,發生在宋江奔喪離去之後。
燕順以調兵遣將,舉寨遷移大名府為由,將秦明麾下堪用的兵將幾乎抽調一空。
軍令如山,秦明深知大敵當前,軍中更不能有兩個聲音,隻能咬牙認下。
他意誌愈發消沉,索性閉門不出,隻守著劫後餘生的妻兒,渾噩度日。
而此時,清風寨內,黃信住處。
黃信並未安睡,他吹熄了燈,卻在黑暗中靜靜坐著,手按在劍柄上。
自師父秦明被宋江用絕戶計逼上清風山後,他就從未真正放心過。
黃信心裡清楚,宋江此人,口蜜腹劍。
師父性烈,被他用大話套住,若自己再不警醒些,隻怕哪天被賣了,還要替人數錢。
因此,黃信一直在暗中留意宋江嫡係人馬的動向。
今夜,他察覺燕順等人帶著心腹嘍囉,鬼鬼祟祟下山,心知不妙。
黃信沒有絲毫猶豫,立刻飛馬稟報。